此言一出,那子弟们忙答道:
"不敢。"
连映雪缓缓除下头上的风帽,起身来,众人正要看她姿容,却又被那俏丫环的伞斜斜遮住,只听那连映雪嗔道:"我从小在雪域长大,哪有这许多畏寒风雪。"
那丫环忧一句,"可今时小姐的身子不同。"才要多话,那伞柄处已被一双白玉般纤细的手轻轻推开,渐渐站出一个绝色的美人来,只见她肌肤胜雪,眉若远山,唇若凝脂,尤是一双美目说不出的情思流动,似盼似嗔似喜,果然如天仙下凡,仿佛明珠一般令周遭光彩横生。众人瞧见她倾城的容貌,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只是一味贪看,竟似齐齐忘了正事。
近在咫尺的顾为川亦惊讶于雪剑门门主惊世的美貌,只是脸上仍是掩不住的失望,再不愿多看一眼,旁的谢婉之自知被比了下去,正不是滋味,但看顾为川不为所动,不由心上又喜乐了些,愈发要显出她与他的亲昵来,不由上前挽住他的臂弯,仿佛动情般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这番动作被连映雪悉数瞧清了,过去苦痛的记忆一霎唤醒,心上酸楚,不由定定瞧住了这两人,良久,她刻意转过头不去看,只是心上如冰上走珠般乱极了,只得忍耐了,稳住心神,略略绕着那马车与女尸走了一圈,悉数瞧遍了,只冷冷道:
“将马车与女尸一同抬上芦台,诸位且散了罢。”
众人见雪剑门门主如此搪塞,不由有好事者扬声道:
“门主未必太儿戏了!”
连映雪沉吟着,略略低下螓首,那番情态似在思索,又似疑惑,只微微蹇着眉,却惹人怜爱极了,她扬起脸,静静迎向众人道:
“三日之内,我雪剑门自然会给诸位一个交待,如若失约,我便有如此剑。”
只见她拔出随侍丫环捧出的铸剑,此剑锋芒毕露,铮铮嘶鸣,众人一瞧便知是上好的宝剑,连映雪两指轻轻夹在剑身当中,只听一声脆响,那剑转眼之间已横断,跌在雪地上,众人看了这成深厚内力已猛然一惊,再看余下的那半截断剑,好粗的断口,已纷纷自愧弗如。
饶是天下第一剑客顾为川和盟主之女谢婉之看了,也不由神色皆变。
待众人回过神来,连映雪已复又坐上软轿,那围守的数十雪剑门子弟齐力抬起女尸和马车,紧随其后,一齐往雪剑门议事的芦台行去。
才一转眼,雪剑门中人已悉数离去,顾为川却忍不住立在那良久不语,谢婉之不由道:
“你再看又如何,只是同名同姓罢了,你看她武功如此之高,容貌如上倾城,绝不是嫂子。”
顾为川伫立无语,目光却仍被那冰雪中渐行渐远的人儿牵引,谢婉之见他不为所动,不由怪道:
“我晓得你还想着她,可毕竟不是她,再说了,她若是嫂子,又贵为雪剑门门主,却为何不与你相认呢?”
“若真是映雪,她一定是在怪我。”顾为川忍不住在心底这样默默想着,只是一霎已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他热切地盼望着她是她,但并不是贪图她的容貌,或是旁的什么,他只盼望她还活着,哪怕对他生气也好,可这样简单的期盼,如今看来竟有些痴心妄想的意味,她说话那样斟酌轻柔,行事又那样果断坚决,她不像她肆意妄为、鲁莽随性,竟是绝然相反的两个人。
谢婉之听得这句,心上已凉了半截,忍不住一跺脚,负气跑了。
☆、南有嘉鱼
芦台之上,雪域的景色遍收眼底,暗云下一片白茫茫,寒冰九道的屋舍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冷寂寂的,更远处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芦台殿向来是雪剑门议事之所,正殿中四角升起炭盆,炭钳添了许多溅着火星子的新炭,一霎便满殿内暖气生烟,令人和暖了许多。
连映雪自然是坐在首位锦榻之上,她轻轻喝一口暖茶,忽不在意间轻轻吩咐道:“偏殿置了马车和尸首,就不要生炭火了,冰些反而存尸容易。”
自然有雪剑门弟子依命行事,说完她忽而又皱皱眉,这半多时刻等候,这四大剑庄的庄主怎还不曾到,她虽是这般想了想,但却并不命人前去催请,只道:
“珠儿,你多备些好茶,他们四位都是极挑剔的。”
正这时,远远的听见有人踏雪歌来,依稀唱道:
“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风流少年时,
笑看浮生变。
神仙府里赛神仙,
谈笑江湖间。
谁不说乱世风云出我辈,
风云出我辈,
金戈峥嵘归,
酒不醉人人自醉,
暖帐芙蓉被。
焚梅念故人,
别离伤幽肠。
冥冥眷红尘,
姻缘最无常。”
那歌声仿佛拾阶而上,愈来愈近,只听一声通传,雪剑门芦台侍者将殿门上的暖帘挑开,一阵冷风卷着雪花粒子吹了进来,缓步迈进来一位拎提着玲珑青瓷小灯的年轻男子。只见这男子穿着雪剑门一式的云纹锦衣,外头却罩了件狐皮夹袄,细细白狐毛轻轻吹动,衬得他唇红齿白,别样风流倜傥,眉眼挑动,满是玩世不恭。
他抬头看连映雪,笑道:
“你竟还活着。”
这话这样唐突,可由他说来却别样的亲昵,笑意漫漫,将手中的小灯呈上,又道:
“我这小小的见面礼倒也没白备。”
连映雪看他一眼,只笑道:
“我以为你浪迹天涯,多年未见,会备些贵重之物呢。”
“贵重的你也不是没瞧过,仔细看,我这可是新式样。”说着他一位大步上前来,便俯身凑近了她,指点道:
“我这灯里可伫着从极险的山峰中采出的陈盐,这盐也不寻常,须用这南海的夜明珠催发,才能渐渐发散,醒人心神呢。”
说着他拨弄那灯里的机括,一霎灯影如万点流星一样从青瓷镂空中散逸出来,说不出的轻柔,渐渐果真似有股清淡香气,连映雪淡淡一笑,便道了声“果然是好东西”,再命光儿收妥了回去置在冷寒阁内。
那年轻公子似是极为满意,四目环顾,只头一回疑道:
“白药师呢?旁的三大剑庄的庄主呢?怎么你一人在此处,难不成你要独独赏雪不成?”
连映雪见他装起傻来,只淡淡一笑,不再多语,光珠二婢却道:
“门主号令,只有踏雪庄主您才肯赏脸前来。”
原来这位年轻公子即是雪剑门四大剑庄的一位庄主,但见他轻轻一笑,哪壶不开提哪壶道:
“这些年不见,你俩跟我倒生份了,从前不是哥哥长哥哥短,怎么今日喊起庄主来?”
光珠二婢听了不由低头羞笑,轻轻喊道:“贤哥哥。”
踏雪山庄庄主姓甘名贤,却是四位庄主中最不贤的,常年不在雪域,只知四处游山玩水,但踏雪山庄终究没出过什么乱子,大家也就少费心思管他,而连映雪不在雪剑门这几年,他亦不曾回来,门中形势变化,他却似完全不晓得一般,只仍那一副闲人模样。
正调笑间,那门外依次高声通传,暖帘开了,来了三位皆是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只见他们皆是着一身黑袍,进门只抱拳大概朝门主见了礼,便依次坐下了。
连映雪瞧在眼里,晓得当年选继任门主,这三人本就是偏帮白无恤的,若不是她以雪剑门门主嫡传的剑法武功强压住声势,恐怕未必轮得到她当门主。至于甘贤这个人,向来是不理大事的,真要问他,他定是东倒西歪,墙头草般恼人,大概这也是白无恤不爱结交他的缘由了。甘贤见诸位已落座,他便也依位坐下,光珠二婢忙依依奉上好茶。
一杯茶饮毕,连映雪淡然道:
"想必四位门主都已派人查看过今日寒冰九道上的女尸?"
问雪山庄庄主姓雷,名天,长须赤脸,最是性子急,大咧咧答道:
"门主怎么罗嗦起来,雪剑门弟子素日同吃同坐,怎会无人认领?"
连映雪不以为忤,只软和道:
“既如此,那中原来的贵客皆是下榻在四位庄主的剑庄内,平日也有人打理饮食,各自庄内可有人见过这位女子?”
那雷天一时答不上来,却见另一位清瘦白净的庄主,缓缓答道:
“大门派的女眷随从,不下百数,且常常各自打理饮食,我等也未必管得那么仔细,若管仔细了,岂不是反落得待客如防贼的名声?”
连映雪目光扫向这位访雪庄庄主秦落,道:
“倒是我失察了,既然四位庄主都无头绪,那可有人认出这马车可是我雪剑门的?那原本驾车的骏马可有人追回?”
一直默不作声的融雪山庄庄主傅素安稳坐交椅上,声极沉静道:“门主所想,我等早已想到了,只是那马奔向雪域中,荒雪茫茫,恐怕早已力竭冻死,至于马车,定不是我雪剑门的。”
连映雪听出些眉目,道:“莫非傅庄主看出些端倪?”
傅素安不急不忙,徐徐答道:“门主可看出那马车车辕上有一掌痕烙印,乃高手内力所成。”
“确是有一掌印,只是如何从掌印就可看出这马车不是我雪剑门的,我倒不通了,不知傅庄主有何见教?”
傅素安冷笑道:“我一老巧哪敢在才智卓绝的门主眼前班门弄斧。”话毕,傅素安再不愿多说一句,只专注饮茶,连映雪知他故意考教她,不由轻笑一声,道:
“适才在寒冰九道上,我瞥过那车辕上的掌印一眼,不像是杀人比武的掌印,只因他那一掌不重不轻,若真要夺人性命,定会再用上几分气力。”连映雪话微微一顿,不由看向甘贤一眼,只见他隔岸观火正观得热闹,满脸笑盈盈瞧着她,似有好戏一般,她不由笑道:
“踏雪庄主见多识广,想必成竹在胸?”
甘贤放下茶杯,忽立起身来,三击掌喝彩般,又抱拳朝诸位作了揖,大笑道:“几年不见,诸位这虚与逶迤的功夫又深厚了许多。”
甘贤这一讽刺,三位庄主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连映雪却仍是淡淡笑容。早知他乖张,想不到如今更乖张,只得圆场道:
“甘庄主想必在外游历奔波辛苦,不如先回庄内歇息,此处我自然会与三位庄主议事。”
甘贤见连映雪这等好心,不由道:“映雪儿果然还是这样解人心事,那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独自发愁呢,”说着他又转向傅素安,笑道:“傅庄主你也莫要拐弯抹角了,那一掌印打的不偏不倚,又不是夺命掌,岂不多余?明眼人一瞧便知,那掌印不过是为了遮掩马车上烙下的门派徽记罢了。”
甘贤摊掌一笑,又旋过身子朝光珠二婢道:
“二位妹妹觉得如何?”
光珠二婢不由得掩袖轻笑,只见甘贤又道:
“既是大门派的马车,想必大家又要问这马车为何无人认领,依我之见嘛,恐怕是家丑不可外扬之意。”甘贤瞧了三位庄主一眼,又自问自答道:“哎哎,三位庄主想必又要问,既要遮掩,这女尸怎么会被抛在这最显眼的寒冰九道上?”
甘贤嘿然道:“那是因着有人原本打算趁雪夜抛尸,谁料马车在寒冰九道上失了足,摔了出去,这响动立时要招了人来,只好急忙忙将门派徽记用掌力除去,而那女尸,自然就和马车一块被留在了道上。”
连映雪看甘贤一番演说,甚是自得其乐,不由微微笑道:
“诸位庄主以为如何?”
雷田最为实在,声如洪钟道:
“他奶奶的有些道理!那接着当如何?总不能任这大门派的龟儿子把烫手山芋往我们雪剑门扔吧?”
连映雪刚要答话,却见融雪庄主傅素安起身道:
“甘庄主高才,我等才智昏庸,在此处反而添了乱,且各自庄内杂务颇多,实在抽不开身,此事只能请门主多劳了。”
访剑庄主秦落也附和推委,连映雪早料到有此着,不恼不急,只淡淡笑道:
“既如此,有劳几位庄主奔走了这趟,各庄内事务还倚仗诸位了。”
“岂敢岂敢。”那两位庄主依言就起身而走,雷田与他们一伙,虽有些好奇心性,但也仍是依言离去,殿内只留下肆意闹了一场的甘贤,云淡风轻对连映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