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地方去,又抱着“宗杭或许会回来”的侥幸,一直待在船上,然而到了九江,航程结束,工作人员清船,连船上都没法待了。
井袖没办法,坐车回到了最初上船的地方,印了些寻人启事,贴满了码头:你雇了我,又玩失踪,我没有拍屁股走人,还在试图联系你们,够义气的了。
但义气不是傻气,总不能一直等下去,等了快一周,人生地不熟的,井袖实在不想待了,反正寻人启事还在,上头有她电话,真想找她,总能联系上的。
她收拾好行李去了车站。
但熙来攘往的售票大厅里,仰头看班车客运表时,她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该去哪。
暹粒是没必要回去了。
昆明呢?没脸回去,当初不顾家人反对,跟着男友去柬埔寨闯天下,结果……
正彷徨不定,有个男人过来,递了个接通的手机给她,说:“碛哥找你。”
电话那头,丁碛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这两天回太原,你要是愿意,我就过来捎上你一起。”
***
井袖回到酒店。
开门时,就听到屋里有电视音,进去一看,果然是丁碛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听见她进来,丁碛眼皮都没抬:“明明可以住我那,非要花钱住酒店,我说给你找店面,算我入股,你也不干,说真的,来都来了,跟我玩什么独立。”
他真心觉得没必要,养个把女人,他还是养得起的。
井袖说:“我乐意。”
丁碛失笑。
他觉得,女人太温柔顺从,就少点嚼劲,太过泼辣,又让人乏味,井袖这样的刚刚好,闲时一朵解语花,细看才知道带刺。
但他掌上茧多,并不怕扎。
“店面看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
井袖有些魂不守舍,她还在想着先前的那通电话,撇开宗杭的消息先不谈,打电话的女人是谁呢?声音又诡异又难听,倒有点像易萧。
丁碛听出了这语气里的敷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正想再问什么,手机响了。
伞头阴歌,丁长盛的。
丁碛皱了皱眉头,任由它响了几秒才接起来,但刚一接通,声音立时殷勤迫切:“干爹。”
井袖好奇地看他。
这几天接触下来,她感觉丁碛和他这位“干爹”的关系,很是耐人寻味,像人的正面背面:表面上言听计从、绝无违逆、随叫随到,身后拖着的影子里却又藏敷衍、抵触、甚至些许厌恶。
丁长盛的声音里带几分犹疑和思忖:“丁碛,有件事,你要留意一下。”
丁碛看了井袖一眼,起身走向窗边,井袖坐着不动,拿遥控器调台,顺带调低音量。
“我今天听人说,丁玉蝶这小子,跟好几个人打听我有没有窑厂。”
丁玉蝶?那个妖里妖气,脑袋上总插一朵花还是蝴蝶的水鬼?
丁碛奇怪:“他打听这个干什么?”
“是啊,这小子从来不跟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个好事的人,忽然屁颠屁颠地打听窑厂,我越想越觉得不对。”
丁碛沉吟了一下:“他最多能打听出你以前开过的那个窑厂,这个没关系吧?早修成柏油马路了。”
“话是这么说,”丁长盛说得意味深长,“但‘窑厂’这两个字……你懂的。”
没错,兹事体大。
“要我做什么吗?”
“一是,派几个人盯住丁玉蝶,你知道的,他跟谁都聊不来,唯独跟易飒走得近,这趟姜家开金汤,他俩刚聚过,回来就猴急急打听窑厂,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二是,窑厂现在什么情形?”
丁碛说:“易萧……”
他瞥了一眼井袖那头,声音又低了几度:“易萧是最后一个,她逃出去之后,那里用处就不大了,我留了几个人看守,其它人都撤了。”
丁长盛想了想:“不好,不太妥当。这样,你这几天去处理一趟,重要的东西都带出来,剩下的,一把火烧了吧。”
第77章
晚上,易飒洗完澡出来,宗杭又不见了。
该不是又去练了吧?易飒开窗看,这是临街的酒店,外头是街,不适合。
她出了房间。
走廊里也没有,一直走到尽头的楼道门处,耳朵贴在门上听:找到了,在这。
易飒想推门进去,想了想转了主意,她坐电梯上了两层,进了楼道门,脚步放轻,一阶阶往下走。
看到了,宗杭呼哧呼哧,练得可起劲了,一会抬腿踹,一会出拳,偶尔还来个姿势拙劣的飞身,飞完身之后还要拿眼神狠狠剋一眼空气,整得跟自己多厉害似的。
易飒下到正对着他的楼道上,胳膊抱起,专看他什么时候能发现她。
没等多久,宗杭一个腾起时,眼角余光蓦地瞥到昏暗的楼梯上“飘”了个女人,吓得“妈呀”一声,落地时连退几步,差点从楼道门里跌进走廊。
然后看清是她,讷讷的很不好意思。
他存了点小心思,想通过努力,勤能补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时机到时,给易飒看看破茧成蝶的自己——没化蝶时,在茧里钻来拱去的丑样儿,不想给人看。
易飒一步步下来,问他:“知道错哪儿了吗?”
她瞥一眼他的T-shirt,都汗湿得粘在身上了。
宗杭低着头,说:“没经过批准,偷偷跑出来练功。”
易飒哭笑不得:“放屁!”
他吃喝拉撒,爱干什么干什么,什么时候需要她批准了?
她清了清嗓子:“第一,我从楼上下来,走到这段楼梯,在上头站了足有五秒钟,你都没发现我。知道什么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练武要专注,专注招式,也专注环境,缺一不可。”
这就是“点拨”了吧,宗杭听得认真。
“第二……”易飒沉吟了一下,“来,打我,就用你刚刚的冲拳,用尽全力,打我。”
宗杭嗯了一声,攥起拳头,酝酿了会,一拳朝她面门打过去。
易飒头一偏,伸手搭上他手臂,都没费什么劲,顺势往前一带,宗杭猝不及防,“哎”了一声,失了重心,差点迎头撞墙上去。
“你出拳的姿势有问题,别人出拳,躯干像扎了根,手臂打出去,和躯干呈九十度,你出拳,半个身子跟着胳膊走了,力气再大,也轻易就被化掉了。”
宗杭脸红。
“第三……”
易飒走到他面前,向着他一笑,脚尖蓦地勾住他脚踝,向后一带。
宗杭真像块面板,直直往前砸下去,不得不伸手拼命抓握——幸好胳膊长,抓住了楼底扶手,饶是如此,还是半趴在了地上。
易飒说:“下盘太不稳了,一勾就倒,练武的时候,为什么总爱说‘气沉丹田’?气沉下去,重量压下去,人像树扎了根,再推也不倒。新手入门,一来就扎马步,几百上千次地练冲拳,你以为是折磨你?这叫基本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就是基本功,再多花花招式,都要从这一里来。来,再练。”
她上了几级台阶,低头吹了吹灰,然后坐下来。
这是要看着他练?起先宗杭有点放不开,冲了几次拳之后就好了,而且点拨真如点睛,寥寥几句,是比自己闷头瞎练强。
易飒观练如观棋,只必要时开口。
——不要耸肩。
——拳头低一点。
——收也要有力,收是张弓,张得满,打出去才有力……
说到中途,忽地低头,伸手“啪”一声,拍死小腿上叮着的一只蚊子。
手掌送到眼前,蚊子都被拍扁了,她嫌恶地拿指甲拨起,呼一声吹掉。
夏天就是这事烦,都第三只了。
***
第二天一早,通过酒店联系的车就到了,按照易飒的吩咐,一要带司机,因为她开车远没开摩托车利索;二要皮卡,车后斗有足够的地方放摩托车。
出城前,还专门绕了趟菜场,给乌鬼买路上吃的鱼。
鱼市有点脏,一地污水,易飒抱怨:“早知道这趟开金汤用不上它,就不带了,这么麻烦。”
一句话提醒了宗杭:“我下船的时候,看到好多乌鬼,你们三姓,是不是人手一只啊?”
“不是,至少得到水抖子才给配,还得看当地好不好养活,乌鬼一般长在南方,所以丁家人身边都没有。”
宗杭还是想不通:“那干嘛开金汤要带它呢?它起什么作用?”
“力气大啊。”
她给宗杭解释,百十年前,翻锅这种事儿还没出现的时候,开完金汤,乌鬼是运货主力,因为有些金汤水面,根本不适合停船——百十只乌鬼乌泱泱聚在附近,每只乌鬼脚踝上都绕了铜环,听到乌鬼哨后,齐刷刷下水。
水底下,几大箱的金汤已然整装待发,外头罩着百头兜网,“百头”意指兜网上至少也有一百个勾头,乌鬼过来时,水鬼就拿勾头挂住它脚上的铜环。
俄顷挂完,一个手势,百十只乌鬼一起发力,自水底往上腾起——要知道,一只训练有素的乌鬼,差不多能拖一百来斤的分量,众多乌鬼合力,多重的金汤都不在话下。
宗杭听得心向往之,觉得那场面,颇像《飞屋环游记》,一只乌鬼就是一只氢气球,那么一大群乌鬼,吊着沉重的金汤自水中冉冉浮起,也算人间奇景了。
真想亲眼看看。
易飒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别想了,我都没看过。”
宗杭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天姜孝广带姜骏下水,就两个人,连乌鬼都没带,他们根本不是开金汤去的吧?”
易飒点头。
金汤没法提前开,但可以延后,姜孝广带了水下摄像机,应该只是想通过姜骏探路,但丁长盛跟过去凑什么热闹呢……
想不通,但希望所有想不通的,都在易萧说的那本黑色皮革手册里。
上了车,易飒向司机打听了一下车程,然后给丁玉蝶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