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餐厅回来,我心里就很乱。
我决定去见你的医生。如果他也不支持我,那么,我就只能将这一份心意永远埋葬在心底了。
心里煎熬无人可说,我只能写下来。
明天,我会得到怎样的“判决”呢?
乔忘川
3018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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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系统模拟的乔忘川声音,跟他真实的声音没多大区别——至少耳朵是听不出区别的。
在环屋音响效果的加持下,那种声音似近似远,既像是在她耳边低语,又像是要将她包围。
那个声音读情书的时候,乔忘川手肘撑在桌面,双手在额头前拱成了一个拳头。
他的大半张脸都被他的手挡住了,可他那通红的耳根,却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当这封情书读完,他终于放下了自己的手,轻咳一声对苏郁檀说:“要继续读下一封吗?”
虽然他极力保持着镇定的表情,但他那发红的脸颊、水润的眸子,却让苏郁檀觉得:他整个人都正在荡漾之中……
苏郁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再听。”
她端起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红酒,慢慢咽下,又不自觉地轻轻啜了一口。
她想:乔忘川的文字功力着实不错。这封情书,竟让她听得有点心潮起伏了。
第46章 心里的泪水
春天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被微风斜斜一吹,雨丝就飘落在窗户玻璃上,渐渐汇成点点滴滴,顺着玻璃滑落下来。
九岁的小凡站在窗边,看着玻璃上的水珠,眼神麻木,表情淡漠。
小凡是一名二级的潜创症患者。
一个月前,苏郁檀将他从原生家庭里带出来,带到了新海市儿童福利中心。
小凡本名叫金人杰。
来到儿童福利中心的第三周,他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叫做“独孤凡”。他说:他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做不了“人杰”,请大家以后都叫他小凡。
小凡的父亲叫金世豪,母亲叫武子妍。
他们本来经营着一家健身房,但三个月前,这家健身房倒闭了。
现在,金世豪和武子妍正在打离婚官司。
他们已经没有财产可争了。不能好聚好散的原因是:两人都不想在离婚后抚养儿子。
他们从家里吵到社会事务局,又吵到了法庭上,都说生孩子是对方的主意,离婚后应该由对方来养孩子。
他们指责对方:不想养孩子是怕耽误自己寻找第二春。可说到自己时,又都能找出许多“迫不得已”的理由推卸养孩子的责任。
法官不会跟这种人磨唧,昨天已宣布了对他们判决:同时剥夺他们对孩子的监护权,同时罚处“惩罚性高额抚养税”;将小凡的监护权转移给政府。
惩罚性高额抚养税与惩罚性高额抚养费一脉相承,都是“可欠账,不可赖账”的。
区别只在于:“抚养税”是缴税给财政;“抚养费”是支付给孩子的实际监护人。
“抚养税”的缴税年限跟抚养费支付年限一样,都是从被剥夺监护权算起,到孩子年满十八岁终止。具体缴税金额是多少,则有一套比较复杂的算法。
“抚养税”的存在,就是为了对付金世豪、武子妍这种只管生、不管养的人。
监护权被收归政府后,小凡可以选择在儿童福利中心住下去,也可以选择进入被收养的程序。
如果他选择进入被收养的程序,则由社会事务局从登记在册的收养志愿者里,筛选合适的人与他见面。双方都愿意的话,再签订收养协议。
如果小凡被收养,他的养父母可以得到一笔政府补贴。
补贴金额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不至于让人借此发财,却也能打消一些爱心人士的经济顾虑,提高他们的收养意愿。
所以现在,苏郁檀需要问一问小凡:“你想留在儿童福利中心,还是想被收养?”
小凡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继续看着窗户玻璃上的水珠。
苏郁檀也不催他,站在他旁边,很有耐心地陪他一起看春雨。
过了好一会儿,小凡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玻璃窗上的雨水吗?”
苏郁檀侧头看着,微微一笑:“因为玻璃窗上的雨水,像是你心里的泪水?”
小凡吃惊地转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猜得对吗?”
“对!”小凡又转头看着窗外,表情恢复了之前的淡漠,“最近这半年,我常常想哭却哭不出来。每次看到这些雨滴顺着玻璃往下流,我就觉得,像是泪水在顺着喉咙往我心里流。心里关着很多泪水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苏郁檀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肩膀,柔和地说:“会好起来的。等阳光照进了你的心里,那些泪水就会慢慢被蒸发掉。”
小凡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苏阿姨,人为什么要生孩子?”
苏郁檀觉得:这个问题好难回答。
她想了想,才谨慎地说:“繁衍后代,是镌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能,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证。生孩子的最原始动机,是为了让自己的基因流传下去。”
生存和繁衍,是生命的两大主题。
“可我父母生我,并不是为了你说的那种原因。”小凡神情漠然地说,“他们生我,是为了跟别人攀比。”
“这话是谁说的?”
“他们吵架时自己说的。因为别人家有孩子,他们也想生个孩子;因为别人在炫娃,他们就想生个更可爱的宝宝炫回去。可惜啊,我没有别的宝贝聪明可爱,满足不了他们想炫耀的心,让他们很失望……”
似乎憋了太久,小凡面对着挂满水珠的玻璃窗,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他妈妈总嫌他长得丑;他爸爸总嫌他遇事不够机灵。
他说:他的精神域度只有7%,主天赋只是B级,距离天才的标准还很遥远,这让他父母很失望。
他说:他父母以前给他报各种班,让他学这学那。他很努力,也不是最差的,可他父母总拿他跟那些最好的孩子比。他比不过,就要被数落一顿。
他爸爸经常说:就你这怂样儿,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他妈妈总是说:你就不能跟XXX学学吗?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知道什么是差距吗?
他们经常戳着他的脑袋说:笨鸟先飞知道吗?你已经不聪明了,如果还不努力,将来只能去讨饭了。
他们还时不时地揪着他的耳朵说: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怎么对得起我?
他父母还时不时地表达对生了他的后悔。
第一个常用句式是:早知道你是这熊样儿,早知道你这么不争气,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第二个常用句式是:如果没有你拖累着,我早就去环游宇宙了,我早就跟你爸爸(妈妈)离婚了,我早就……
每次听到这种话时,小凡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他觉得他父母生下他,就像是买到了一件很不喜欢、很麻烦却又不能退货的劣质商品。
小凡说:“我本来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希望他们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嫌弃我。可他们闹离婚时,谁都不想要我。那一刻我就真正明白了一件事:他们是真的嫌弃我,是真的想抛弃我。
“我觉得很难过……苏阿姨,真的很难过!”
他嘴里说着很难过,可他的表情依然很淡漠,眼神依然很麻木。
苏郁檀知道:这是一种病态反应,是他那二级潜创症造成的一种情感抽离状态。
处在这种状态时,他可以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来看待和处理他与父母的关系。
这种能力,是潜意识逃避更大创伤的本能选择,也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但这种自我保护机制有很大后遗症——情感一理抽离,要还原就没那么容易了;抽离越久,还原越难。抽离太久,就真的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了。
苏郁檀叹息一声:好在小凡的潜创症只是二级。他长大后,有一定的自愈可能。
当然了,那需要极大的智慧、勇气和意志,有时候还需要一点机缘。
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病情,他就很难跟人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
换句话说:童年的阴影已经为他预定了一个“注孤生”的名额;他若想退货,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小凡转头看着苏郁檀,认真地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所以,我想留在这里,不想被收养。这里没有人嫌弃我,没有人会被我拖累。我不会再耽误任何人的青春、自由、美好人生和幸福生活。我在这里呆着,很自在,很舒服。”
苏郁檀没有反对,只说:“好!不过按程序,我还是得说一声: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如果你改主意了,随时可以就告诉我。知道吗?”
小凡说:“我不会改主意的。”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窗户玻璃上的水珠,不知是不是在丈量积在他心里的泪水有多深。
苏郁檀突然想起她带走小凡的那天。
她那天上门的时候,金世豪和武子妍正在吵架。
当她表示要带走小凡时,金世豪和武子妍停止了争吵,一个躲进了主卧室,一个站在阳台上抽烟。
小凡很顺从地回到他的房间,自己收拾了一个小箱子,然后在父母的回避和静默中,不声不响地跟着苏郁檀走了。
离开家门时,小凡眼中有泪,却没有回头。
那是一次寂静无声的离别,并不催人泪下,却让人心情郁结。
小凡被苏郁檀带到儿童福利中心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这里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带孩子看医生。等他们的情况稳定下来,他们还可以进入网络学校学习。如果长住,也可以去实体学校。
作为社工,苏郁檀保持着每周探望小凡一次的频率。
这个频率,不至于让小凡感到厌烦,也不会让他觉得自己被遗忘。
那一场连绵春雨结束后,苏郁檀第六次探访了小凡。
天气已经晴朗起来,露出了灿烂的阳光。
小凡的表情和眼神,依然没有多明显的变化。
他告诉苏郁檀:他父母都给他打过电话了。
“他们都说:是为了我好,是怕我跟着他们受苦,才装出一副不想要我的样子,让我进入儿童福利中心。他们还说,我在这里可以吃饱穿暖,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以有更好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