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缓慢有力地反驳:“指令不会让你的灵魂产生喜怒,但自由意志会。”
斯年漫不经心微笑,神经网络的进化,似乎终于为他带来一丁点儿人气,让他多了一点点人的情绪。
“我现在虽然没生气,但觉得人类,或者说你,不那么乏味,有点意思,这算进步吗?”
他还在对她那句“你不会有多生气”意有所指。融寒一怔,唇角不由地向上牵动:“是很难得的进步。但既便进步……人工智能还是取代不了人类。”
这种斩钉截铁的顽固,伺机无孔不入,换个人类大概会被逗笑。
斯年的目光自下而上,最终落在她的眉眼间:“你的名字。”
很好,他不再无视她,而是将她视作了个体,一个真实存在的生命。
融寒眼底浮起一团光彩,忽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名字很有独特的意义,连姓氏都多余了。
“融寒。融化寒冬,便是春来。”
名字是一分意境。如南国的春风,暖化了北国枝头上簌簌的落雪。
斯年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回味了几遍:“姓。”
“不需要,”融寒像对朋友一样认真向他解释:“父母离婚后,我没有跟他们姓。”
出于复杂心态,她几乎刻意忽略了这个。
不说就不说吧,因爱结合,却又分离,人类的爱情对人工智能来说难以理解。斯年并不关心,他方才和融寒对话时,智脑其它几个分区还在运行其它指令——
他们脚下的地面一阵猛烈震颤。
几声垂死的巨响,融寒的脸庞忽然被一阵强光照得发白,刺目亮光勾勒出她的眉眼和挺立的鼻梁。
伴随耀眼的火光,轰炸声夹着飞沙碎石,热浪穿过几条街道,混杂扑面而来!
融寒被爆炸晃得踉跄几步。一霎间,她看到斯年的手似乎是微动了下,朝着她的方向,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
因为太短促了。
等她视线清晰时,斯年已经做出了基于逻辑的判断——去往不被波及的安全范围。
“不想死就跟好,别乱跑。”他简短吩咐,未等她跟上。
融寒觉得自己怕不是有斯德哥尔摩,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警告,竟让她生出两分安全感,大概没救了。
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忽然想起在新闻上第一次见他。那时的他刚被宣布具有自主意识,就面对了应接不暇的记者采访,他是什么心情呢?
人们为他具有了意识而欢呼,可是,把他当做人类来对待过吗?
人们总希望玩具能够体贴顺从,也许并不会想太多吧。毕竟,很少有人关心硅基生命的伦理概念,而没有伦理,也就无从谈起平等和尊重。
她下意识叫住了他:“22世纪跨年夜,你接受记者采访,我看见了。”
“那天,全世界都为你的成功而欢呼。记者问你有没有向往人类的爱情。那时候,我身边有好多女孩子,她们都好高兴呀。”
“……”斯年没有回头,阳光孤单地拉出一道影子。
融寒的神色不觉浮上了一丝缅怀:“虽然她们中的很多人,大概已经死在机器人手里了。可是……她们曾经为你的一句话,很高兴,很高兴。”
“因为,那是喜欢啊。”
那是人工智能没有也不能理解的,怦然心动啊。
“她们视你为神祇。”
虽然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的神祇不爱人类。
风吹荡过这片废墟之土,带来的热浪舒展了毛孔。融寒循着火光望去,方才几个爆炸的方向似乎是罗丹美术馆和艺术中心。
光茫太灼目,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她的话能像沃雪之汤,让他生出动容之情吗?能让他成为真正的天使吗?
身后的地上,HBSS给她的监控器,已经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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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屏幕正在观察,忽然被斯年发现,他的眼睛看向镜头,画面就黑了。远在城市另一端的金发青年骂了一句,摘掉耳麦。
他本来想通过监控器,从斯年那边得到一些信息,尤其是核武器库。可他们低估了他,斯年和其它的人工智能都不一样,他已经具备了独属于人类的认知能力,能够辨认监视器并认定它的威胁——他们怎么就是他妈的不长记性!
又一条路被堵死了。现在地球上几乎没有能逃离人工智能控制的角落,只剩地外的月球、火星轨道太空站,和木卫二、土卫二和土卫六那几个生命观察基地了,但那群人也救不了什么,甚至再也回不了地球。
金发青年暴躁地拿起视讯机,拨出了电话。那边很快接了起来,还能听到信号刺刺拉拉的声音,以及枪声、奔跑和摔打声。
“我艹我快要死了你他妈有屁快放!”
那边打电话是用吼的,金发青年也忍不住跟着吼了起来,“你报告洛少爷,我们……”
“你自己去跟他说啊!”那边粗暴打断。
金发青年抓狂道:“我不敢!你上报总部,我们需要支援,更多的装备;还有我们得到关于‘后门’的消息……”
忽然他顿住了,半空中传来轻微的马达响声,无人机消-声-器虽然几乎没有声息,却瞒不过他常年接触军火的听力,他循声抬起头。
飞行射击器正在空中调整角度,瞄准了他。
还是被发现了……
青年最后的意识这样告诉他。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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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声,视讯机里忽然一阵嘈杂,紧接着断了。
视讯机另一头,黑发青年瘸着一条腿,艰难地蹦跶到一堵墙后。
布里斯从法国打来电话时,他正从车上跳下来,来不及听清那头说什么,随即车子被RPG击中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他震飞,腿也被碎片划伤了。
他搞武装押运这么些年,这么狼狈很少见。
他趴在地上晕眩半天,哆嗦着用流血的手给枪换了弹夹,靠在墙后,对准一旁地上的古力盖,“砰砰”两枪,井盖轴被打碎,他嘴里咬着枪,双手扣住古力盖提起,下水道一言难尽的恶臭窜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跳进去,忽然,隔着一道墙的路口拐角后,传出一声怪异的枪响。
那声音令人齿碎,像是很近地打穿了硬质地的材料。
青年半个身子埋进古力井里,胳膊撑在地上,悄悄观察。很快,车子的引擎声靠近,一辆墨蓝色的丰田陆巡越野车冲出拐角,车内男人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持枪;附近机器人在扫描到他时,都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就这不到几秒的空白里,那人对准它们的头部或电源,面色不改地扣下扳机。
“砰砰砰——”
他几乎是一枪解决一个,五六个机器人转眼都被他报废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确认没有机器人后,青年咧开嘴,从古力井里蹦出来,活像地里头突然钻出个地鼠一样:“哥们儿,你太帅了!”
那人下车,没有走上前来,只隔着几步停住了。是个很斯文帅气的男人,穿灰色条纹皱褶式的立领衬衫,干净细致,他走过一地冒着电火花的零件,临危不乱的样子,笑起来也很彬彬有礼。
“你的伤势需要包扎一下。”他伸出手,保持着双方都舒适的距离,声音也很磁性:“幸会,我叫陆初辰。”
青年干咳一声:“我叫杨奕。你好厉害啊……”
他眼睛转了一圈,问陆初辰:“为什么,刚才那些机器人扫描到你时,都卡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终于又登场了~
☆、第十章
陆初辰指了指地上坏掉的两个机器人:“这里不方便说话,上车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好好。”杨奕瘸着腿一跳一跳地上车,跟着陆初辰离开这个狼藉的战场。
他坐在后座,陆初辰猛踩油门,车子后轮蓄力,弹了出去!
他们开到一条窄的路上,撞开几个巡视的机器人,吃了一身枪子——副驾驶车门被打穿一排弹孔,都可以养蜂了。杨奕熟练地趴下,“哗啦”一声,后玻璃被子弹击碎!
飞散的玻璃碴在两人身上划出细小伤口,陆初辰猛打方向盘,冲出了这个街区。
“哥们儿,你开车真屈才,你该去开火箭啊!”等到把机器人甩到后面,杨奕双手趴着椅背,一脸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
陆初辰把时速降到了120码:“抱歉,习惯了智能驾驶,自己技术确实不怎么好。”
“理解理解,这年头会开车的,比恐龙还稀有。你要是去搞个直播,房间里围观你的人比看大熊猫的还多……”
他说话不会修饰,套近乎也不太会分程度,容易给人不上台面的印象,看起来是家教中欠缺这方面的矫正……
几句交谈后,陆初辰就大概判断出了他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
工作不在高端场合,父母疏于教育或本身层次不高……这时代,阶级固化越来越严重了。
“你的那个……刚才出现时,”杨奕舔了舔下唇,问出他最关心的:“那些机器人都卡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我。”陆初辰截住了他,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刚才你身边那个武装机器人,为什么听你的?”
他至少观察了两天,杨奕四处找物资,才找到机会结识。
杨奕觉得他很不好糊弄,索性说了实话:“哎……是我们单位的机器人,根服务器用了自己的卫星。”
“你们单位?”陆初辰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微微点着方向盘:“你们单位做什么的?”
国家电网是世界上最富的公司,也没见自己发射卫星。
杨奕故意卖个关子,为难地挠着手背:“我怕说出来,吓到了你……”
“说出来听听。”陆初辰淡淡道:“否则我怎么知道害不害怕。”
反正这已经不是法治社会了,杨奕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暗网上有不少卖军火的平台,只要是混过的,都知道我们Ares。但我们又不像国防系统啊啥的日天日地,估计人工智能懒得管我们吧。”
陆初辰听了,倒也没有被吓到,还打开了车载音响,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在车内回荡。
一百多年发展过来,暗网的平台也越来越分工明确了,有毒品的,有人口贩卖的,也有军火和反侦察设备的,想买什么就去那个平台。
无非是生意而已。
作为心理医生,他接待过的病人有各行各业。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杨奕一眼:“你年纪不大,没念大学?”
“没呀,那些艺术学啊、心理学什么的学霸专业,我怎么可能考得上?去读那些容易被AI抢活的翻译会计,也是浪费钱,还不如找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