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柱香的功夫,那鸨母便将莫愁被卖与人配阴婚的行踪一五一十的招了。
谢清明永远忘不了他透过门缝的偶然一瞥,瞧见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谢清明永远不知道莫愁曾经教给广寒的一句话,“人间有人间的规则”。
这规则,草木化成的精灵不懂,生在蜜桃罐里的大少爷,也不懂。
莫愁窝在谢清明怀里,久不见他说话,便问道,“想什么呢?”
今日诸多惶急,诸多恐怖,谢清明都不打算付诸言语了,正如莫愁也默契地只字不提自己深陷幻境地狱,仍一心执念他谢清明一人。
“我在想……你那朋友,是人么?”
“广寒?哦,不是,他是桂花树精,就我院里那棵桂花树。”
莫愁先前几度隐瞒,主要是怕谢清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如今几度风雨,几重变故,也就百无禁忌起来。
可谢清明还是一惊,纵然他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妖怪。
“妖怪,会长生不死么?”
“当然不会。上古众神尚有没落的时候,更何况俗世精灵。他们因缘巧合能修得几分灵性,进而化成人形。一旦本体受损,灵魂也会随之湮灭了。”
说完,莫愁突然一愣,惶然转身问道,“你……想干什么?”
谢清明轻轻弹了下莫愁的脑门,“你都想什么呢?我在想……我死后,你该怎么办。”
谢清明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也是实情。可莫愁却猛地心头一紧,胸口像插了一把刀一般,疼得她眼圈发红。凡人惧死,皆是怕神与形俱灭,此生功绩付诸东流。可他畏死,竟是怕留她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
千回百世,一次次生死别离,莫愁真是倦了,够了。可当如何呢?谁能耐命运何呢?
沧海桑田间,几度换了人间,莫愁依然是那个莫愁,其实世道也依然是那个世道。人生在世,自以为万物灵长,却诸多不得已。人常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其实多半都是鱼和熊掌都没得选。莫愁自以为比别人多活了许多年,也不见得想得比别人通透,看得比别人长远。
情到深处,仍是手足无措。
如今二人的感情摆在面前,二人的前路却辨不明晰。放在莫愁面前也不过两条路,一是且偷得一晌贪欢,逍遥快乐的先渡这一世,死后各自分散,长长久久的相忘于山川。二是当断则断,把这份还没有任何实质的感情戛然而止,还人家谢清明一份安稳的寻常人生。
莫愁总想着自己这一世也是昙花一梦间,绽放时惊艳四座,然后盛极之时戛然而止,绝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带着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的决然。可如今偏偏杀出了谢清明这个程咬金,三板斧耍得既没力度又不走心,偏偏挡住了莫愁全身而退的去路,让她逃离的路上举步维艰。
情到深处,当真是瞻前顾后的负累。
真到了两弊相权取其轻的时候,莫愁思量,且活现世吧。
“你死后的事,等你死了我再想。先说说活着的事吧,我是个怪胎,早晚不容于世,到时你想怎么办?”
谢清明手臂一紧,从后面把莫愁抱得更紧了,他把脸埋在莫愁还未干透的秀发里,呼吸间透着一股发梢的冷香,他在莫愁的耳畔呼出轻柔而温暖的气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莫愁眼眶一酸,她孑然一身于天地间,做惯了沧海一粟,过惯了蝼蚁一般的人生。如今有一人,愿意与她倾心相伴,哪怕真如他所言,一叶扁舟,泛舟远洋,且躲到天涯海角去,她也不再是单枪匹马去度过余生。
“好,清明,此生繁花梦渺也好,惊涛一线也罢,且携手余生,不必待重头。”
两人一马相依相偎到了景阳城,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
莫愁打趣,“你知道么,我曾和我娘说,若我真看上你了,就把你掳走,做个山大王,让你做压寨夫人。如今我娘若见了你,恐是得吓得够呛呢。”
正说着,却见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裘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待莫愁拼命挤了进去,仿若晴天霹雳,震的她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晕过去。
莫愁撕心裂肺地咳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身战栗着,几欲跪倒在地,被身后赶来的谢清明一把捞了起来。
谢清明稳稳地托住了抽噎的莫愁,才抬头望向院内,裘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被整整齐齐码在内院的空地上。最中间的,是裘如玉夫妇,莫愁的养父母!
院中所躺之人,无一生还,皆是瞪着眼,死不瞑目的惨状。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总想起以前一位老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夫妻二人啊,谁先死,谁有福。”
以前我是不大相信的,后来慢慢长大,慢慢明白,在必然面对的死亡面前,两弊相权取其轻,活得质量高,有人呵护陪伴,远比活得久重要。
下一章开始新的冒险,冒险的代价有一点大,莫愁背负的越来越多,谢清明也开始满满觉醒。
第47章 暴毙
今冬初雪就这么不期然翩翩而至, 冰晶一般的雪花裹在朔风里翻飞, 阳光掩匿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却被雪映得格外刺眼。
莫愁五脏六腑都被翻了个个,搅得她双脚如浮萍, 站不稳当。
可饶是如此, 莫愁没掉一滴眼泪。
莫愁眼见着光洁的地面上覆了一层霜, 她已然顾不得周身湿透还未干,伸出小手, 让雪花轻落掌心。
一股透心凉的刺痛感从掌间传进心窝里, 万般皆是痛的, 果然是人间。
下吧, 下大一点吧,盖上这满目惊恐的尸身吧, 盖上这脏乱不堪的世道吧, 盖上这生生世世没完没了的恩怨吧……
莫愁甚至都开始回忆起自己的上一世,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 才能让这辈子有这么多的官司要断!
谢清明甫一触目,也是魂魄俱惊,可回头眼见着莫愁那么坚强的女孩,如今方寸大乱的样子, 他就知道, 自己不能乱。
他一手撑着莫愁,另一手抚其背,给她捋顺气息, 心疼地道,“莫愁,你振作一点,你赶紧看看这里少了谁没有,算算还有没有活口。”
及到此时,莫愁的三魂七魄才聚了回来,她双目腥红,几欲滴出血来,惹得满目的世界都是红的。
她稳了几稳心绪,才盘算起来,裘如玉夫妇,管家,十二个婆子,二十二个丫鬟,十三个小厮……莫愁突然心一惊,裘致远,裘致尧和二姨娘,没在里面。
昨夜一晚她都与裘致远缠斗,自然知道裘致远不在这里是正常的。可二公子裘致尧和二姨娘为什么也不在?近乎灭门的惨案啊,连灶房丫头都没能幸免,怎却少了这三个人?
难道是被绑架了?还是裘致尧也和他哥哥一样,也归了那水正邪教了?那二姨娘呢,她还活着么?
莫愁胸口堵了一口气喘不上来,脑子也不大灵光了,她狠狠咬了一口舌头,登时满嘴的血腥,可依然无法让自己恢复平静。她又用指甲抠破了手掌,可心绪依然难平复。
冷静,要冷静……
莫愁近乎于战栗,她惶惶然想起了清静经。莫愁闭上眼,嘴里舌头却打了结,“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磕磕巴巴,烦烦躁躁,越念越不清净,越念越总想起点点滴滴的往昔。
终于,鬼神也救不了莫愁,扑通一声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到此时,泪水才终于决堤而出,千分克制,万分隐忍,都挡不住这满腔的悲怆。
恰在此时,县丞也听闻了裘家的惨案,带着众衙役赶来了裘府。一来裘府也是景阳城的体面大户,二来那县丞认得谢家三公子谢清明,进了府邸,县丞格外有礼,与谢清明作过揖后道,“还请裘小姐节哀顺变。”
莫愁随生父姓莫,算不得什么裘小姐,可此刻的当口,谁还有心情去解释这个。莫愁充耳不闻地跪在地上,身子蜷缩得像个虾米一般,只不住地颤抖,根本顾不上回话。
谢清明俯下身,蹲在莫愁身侧,把她搂在怀里。抬头看了一眼尴尬的县丞,吩咐道,“我合计了一下,这里躺着的未必是全裘府的人,或许还有人幸存,请县丞进府好好搜一搜。另外,这些人虽死,却周身未见伤口,又被整整齐齐码放在这,不可谓不诡异。望县丞大人能着人查明死因。”
县丞挥手,拍几名衙役进府搜查,自己却未动,面露难色地在一旁没说话。
谢清明见他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县丞有何为难之处?”
“我远端详着众人死法蹊跷,可不能知其所以然,要真想知道死因,恐怕……”
谢清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也犯了难。自己的身份太过尴尬,这等大事,他以什么身份做主呢?
正思量,莫愁恍然如换了个魂魄一般,猛地抬了头,咬着后槽牙,狠狠道,“大人不必畏首畏尾,不就是想要开膛验尸么,不必忌讳,定要找出死因……”
话未说完,两个衙役搀着虚弱的裘致尧从柴房出来,他双目无神地赶到庭中,红着眼咬着嘴唇,一把推开正欲上前的仵作。
许是用力过猛,许是伤心过度,许是身体太虚,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
额头点地,看看留下一趟血印。半晌,才艰难地爬到大夫人的尸体旁。
裘致尧抱着母亲的尸身摇啊晃啊,他咧着嘴一遍一遍哀求,一声一声恸哭。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最宠着他,最爱护他,把一生的心血都放诸于孩子们身上的母亲,就这么转眼间,没了。
世间风刀霜剑严相逼,再没有人既叮嘱他加衣裳,又催促他往前走了。
“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莫愁颤颤微微地起身,满眼邪红,“你他妈说话啊!你为什么还活着!”
“那你呢!你昨晚去哪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兄妹二人一站一跪,两厢愤恨地嘶吼着,仿佛要生吞活剥了对方。
可有什么用呢?把满腔无力与愤怒施加在最亲近的人身上,有什么用呢?
莫愁被裘致尧吼得愣在了原地,是啊,昨晚她都在干些什么?救了一群不相干的莺莺燕燕,救了一个不相干的死尸,毁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冥婚,伤了自己的哥哥……死了所有至亲的人。
是啊,昨晚她若在家呢,兴许就是不一样的光景了。莫愁啊莫愁,你管别人草菅人命呢,你管谁被卖去配阴婚呢,你管他裘致远是不是邪教头子呢?
日月昭昭,朗朗乾坤都管不了的肮脏世道,哪轮得到你一个怪胎来装菩萨心呢?
莫愁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瓷白的小脸上霎时出了一条红印子。这一巴掌扇得她自己耳鸣头晕的,可依然不过瘾一般,举手又是一巴掌。
可多大的劲都扇不掉满脑子的自责与怨恨,谢清明怕她真得了失心疯,从后面狠狠搂住了莫愁,强压住她挣扎的双臂,“莫愁你冷静一点,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明死因!”
莫愁泪眼模糊,猛地抬头,看着谢清明的脸,仿佛满是窟窿的心尖又被柔软地填了起来,她半是依赖半是魔怔地点着头,“对,找出凶手,杀了他,杀了他……”
说罢,转头对仵作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查啊!”
另一边,裘致尧却像是护食的野兽一般,浑身炸了毛,满脸凶狠地展露着自己并不尖锐的獠牙,一副谁敢动他父母,他就和谁玉碎瓦全一般。
兄妹二人谁也不肯相让,莫愁甚至都要亲自操刀剖尸了,却被谢清明给拦了回来。如此一来一往,耗尽了所有人的气力与耐心。
阳光挣扎着从灰蒙蒙的天际中间扯开一线强光,满地霜雪化作黑黢黢的一片泥水。一众尸体就这么曝露在强光下,渐渐开始散发腥臭的味道。
终于,莫愁松开了与谢清明拉扯的手,青铜匕首堪堪落在地上,像惊堂木般震醒了一方众人。
“二哥,妹妹求你了……”莫愁低语,不带一丝戾气地道,“咱得给爹娘报仇啊。”
大抵是吵闹得倦了,也兴许是想开了,裘致尧抬头望了望乌蒙蒙的苍天,长叹了一口气,含着满眼的热泪,狠狠地点了点头。
待几位仵作查验一番,众人脸上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其中一位长脸长须的瘦高仵作摇了摇头,起身作揖,恭恭敬敬地对莫愁和谢清明道,“裘老爷,夫人,以及众奴仆,都是被咬断心脉所至,只是……”
裘致尧一把抓住那老仵作的手,“什么?快说!”
“只是……身上并未见伤口,也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咬断的心脉。”
莫愁反问,“什么咬断的都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是被咬断的?”
“不知大小姐敢不敢……”
“别废话,带我去看看。”
饶是莫愁见惯生死,百无禁忌,可当她眼见着裘夫人那被剖开的胸膛,仍是止不住地一阵心痛。仿佛刀刀都割在她自己的血肉上一般,疼得她几乎无法站立。
“大小姐,您节哀……”
莫愁一手扶住身旁的椅子背,原本白皙的小手上青筋暴起,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撑住身体了,再没一丝气力多费一句话,只冷冷道,“说!”
“大小姐您看,心脏附近的血脉,都有明显的被啃啮了的痕迹,像是老鼠咬的,可如果是老鼠咬的,身体上应该有明显的外伤啊。老朽才疏学浅,尚不能判定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望二少爷和大小姐允诺,把尸体带回县衙,我再与众同僚商议……”
老仵作又文绉绉地唠叨了一通,裘致尧自然不肯让他们把尸体带走,而此时此刻的莫愁却完全顾不得周遭的吵吵嚷嚷了。
一口老血差点直窜到她脑瓜顶,莫愁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出了庭院,挣开了谢清明的阻拦,直奔裘家后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