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有一片棱角光滑的瓦砾, 很容易就让她想到某人下颚的线条。以前·收集者的品味来看,她其实很喜欢那张脸, 尤其是线条部分。
她伸手想要捡起来摸摸,甚至带走,但随即就觉得好笑, 觉得自己这种行为虚伪得不行。
“你想要回去确认一下吗?”披着黑袍的薇薇安询问,身形半隐没在暗影之中。
为了防止窃听与意外,新任的裁判官在这里布下了足够的结界。法阵是临时绘制的,用过一次之后,就会彻底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她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 语气仿佛十分轻松, 听得薇薇安一愣,随即噗嗤笑了。
“您比任何男性都美好。”黑袍的裁判官说。
自从林与她的幕僚确确实实将舍维尔他们救了回来后, 曾经的信仰圣光的牧师终于下定了决心, 彻底投身于圣光之下的暗影之中, 悄无声息地侍奉着身在深渊中的主人——当然,也许还是朋友。
“你还好吗?”少女的心思总是格外纤细敏锐。
尽管这位从出来以后没说什么,但薇薇安能看得出来,林的心情并不是非常好。
“我?”林对上薇薇安担忧的神情,笑了笑,“我很好——就是累死了,伊格娜的身体毕竟没有我那个结实。”
“那您是……”
“我现在就回去了,”林说,“摸鱼太久的话,那些家伙大概会造反吧。伊格娜就暂时交给你了——我想她的临时监护人也该来了吧?”
“是的。”
“恩,那我走了,如果有后续情况,记得及时汇报给我。”林说,“当然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舍维尔他们了也可以下来——他很想你。”
“他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
说完,两人又不约而同笑了。
想到舍维尔转移到新身体之后那别扭的样子,薇薇安的嘴唇不禁弯了起来——而这样温暖的微笑很好地冲淡了她在侍奉暗影之后带来的阴郁之感。
林不由多看了两眼,感慨:“你什么时候想他们了就下来——不用想太多,不行的话就和我一起待在下面吧。”
“哈尔大人大概会很生气吧,好不容易布置了一切,”她委婉地拒绝,“我现在很好,也很轻松。”
“不用管他,我说了算。”
“等合适的时候,我会过去的。”薇薇安保证,“您快走吧,我会看着她的。”
林当下不再说什么,直接脱离了伊格娜。
薇薇安扶住倒下的少女,指尖凝聚起一点暗影元素,轻轻在小公主的额心按了按,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荆棘术”,算是灵魂鞭挞的微缩型,非常适合把人给唤醒,效果大概类似于泼一盆冰水。
果然,不过几个呼吸,小公主便呻|吟一下,悠悠转醒。
她先是有些迷糊,随即目光对上浑身黑袍的薇薇安,当即惊得直接一个巴掌就拍了过去,结果被裁判官一把抓住了手腕。
在对方冷淡的注视中,伊格娜终于回过神来:“……是你啊。Papa呢?”
“走了。”
“你放开我,”她抗议,“你是故意的吧?我上来以后就再也没叫过你丑……反正我没叫过。”
“看来精神不错。”黑袍的裁判官松开了手,“那么你可以自己走出去么——朝着那里,就是圣堂的方向慢慢走,直到找到你姐姐。”
“她不是我姐姐。”
“找到那位大公主。”薇薇安说,“还有,刚才发生的事……”
她非常简单地把先前发生的事给薇薇安说了一遍:“你的徽章已经毁了——所以那边的火、那场爆炸都是‘你’为了自卫不得已才做的,知道了吗?”
“知道。
“那么现在就去找大公主,你能做到吧?”
“当然。”
“很好。”
薇薇安松手,任由少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她一声不吭地朝外面走去。
她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赏,却没有表露的意思。
“我去那边再看一眼。”她说,“大概两刻以后,你可以把他们引过来。”
说完她也没再看伊格娜的反应,遁入阴影之中,朝着裁判所的位置走去。
曾经那片黑森林一样丛立的尖顶建筑已经毁成了一片瓦砾堆,到处都是碎石、残骸、还有尚未燃尽的火焰。
很显然,每个王室继承候选者都拥有的徽章、那个“足以摧毁深渊领主级别魔物”的道具、威力确实堪称恐怖。
波及范围不大,但产生的效果确实是十分恐怖了,中心的位置几乎已经都是粉末,如果按在哪个深渊魔物身上,虽然肯定不能把整个炸上天,但把心脏炸成灰应该还是办得到的。
看起来甚至有点像她当初正式和林接触时候的情形……
薇薇安一边回忆着,一边小心绕过外面的断墙,朝着深处慢慢靠过去,然后她看到了中心那里,似乎真的还有什么东西。
……
爆炸的瞬间,斯塔图就被圣者给护住了。
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圣者直接化成了光的样子,他用自己的身躯作为最后一重防护——圣者所拥有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三重防护,而是四重:圣裁,净化,治愈——还有牺牲。
他虽然还躺着,但整个人像是燃烧起来一般,五官虽然还在,却已经完全像圣堂中的那些塑像一般,变得彻底模糊。从他身上涌出的的白光变为最坚实的护盾,将两人同时包裹起来。
斯塔图忽然就有些发呆,他很难形容这一刻,自己的心中是什么感觉。
他原本以为,除了珍娜以外,他对这个世界都毫无感觉——但是这一刻,他对自己曾经的想法出现了动摇。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来到安吉利亚的情形。
他本来想把那个故事告诉珍娜的:
曾经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生活在冰凉的黑暗之中。每天都做着似是而非的梦,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却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什么时候会停止。
直到那一天他被人挖了出来。
——“你看吧,这种远古遗迹连进来的人都没有——下面果然还有什么。”
那时候,依然十分年轻的圣者候选发现了他,显得十分兴奋。
而那一天,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因为他还记得那天走出洞穴的时候,拂在脸上的风很是温暖。
“你是什么?魔像?人偶?还是新的种族?”
当时还没有得到传承的圣者依然是个活泼而多话的年轻人,叫罗伊。
“不知道。”
斯塔图告诉他,除了名字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感觉不到什么特别的。
交流数天后,罗伊惊叹于他的战斗天赋与体质,便问他:“你似乎不喜欢这些地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你有想做的事吗?”
“没有。”
“这样不行。”罗伊说,“你都出来了——难道不开心吗?”
“什么是开心?”他反问。
这个问题难倒了罗伊。
“就是快乐啊,”他试图解释,“就是那特别高兴的感觉。”
斯塔图本来走路就轻得像风,因而这个形容不成立。
罗伊感到了挫败,还有棘手。
最后他想了个办法,他告诉斯塔图:
“我无法教会你什么是感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现在的状态……恩,死气沉沉,很不快乐,非常不快乐——”
“……”
“而你看起来又有点危险——如果指导不当的话,肯定会有麻烦。这样吧,我们立两条规则吧——相信我,这样对你有好处,会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轻松一些,麻烦少一些。”
斯塔图虽然对于什么是感情不感兴趣,但经过几天的相处与战斗,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存在有“麻烦”,并且不是所有麻烦都能直接用武力消除的——因为那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即使情感匮乏,灰眼的骑士也本能地不喜欢麻烦。
“当有邪恶存在的时候,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会成为武器,一柄锋利的武器,只需要服从就够了——圣光会使你坚定,必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而当我没有给你命令的时候,那么你就学着做一个人吧。你可以慢慢观察、学习人类的习惯还有行为,努力模仿他们,思考他们行为后面的动机——哪怕你感觉不到,也可以试着像他们那样活动,直到……”
他想了想:“直到某一天,有人教会你什么是情感,什么是憎恶,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爱……你就不用这样整天端着一副厌世的面孔,也不用再刻意去模仿——等到那个时候,你自然就会选择了,也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好。”
“答应得这么干脆,会被利用的啊。”罗伊苦笑。
“你会吗?”
“我就是在利用你啊。”罗伊说,“在你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之前,我会一直利用你,达成我自己的目的——不然我为什么会这么好心呢?人类做事都是有动机的啊。你没有,我给你,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事,这很公平。”
他不太擅长这样的思考。
但是他知道罗伊的提议没有什么毛病,也确实如他说的那样,只要有命令的话,他避免了许多麻烦。
所以他答应了。
他被罗伊强制带着,在大陆上到处游历闲逛,对于那些游历他并没有太多的印象,虽然罗伊总是很喜欢的样子。
有了命令之后,他在也没有回到黑暗中过,时间亦开始变得飞快。
慢慢地那个叫罗伊的冒险者变成了“圣者”,也不再出去游历。曾经的年轻人逐渐成长,成熟,直到最后变为垂垂老者。
他不再表现出任何属于“罗伊”的特征,而像所有的圣者一样,变得温和而深沉,就像是深冬的湖泊一样。
而斯塔图却从来不曾有任何变化。
跟着他一路走来,最后也在斯维尔托的神殿中就这样居住了下来,成为了人人羡慕的圣者守护骑士。
圣者也完成了他的许诺,替他挡下了所有随之而来的质疑与麻烦,偶尔给他一些指令。
世界本来继续这样下去,直到他迎来下个圣者,下下个圣者,永远作为一柄“需要被使用的武器”而存在。
可这一刻,在这场爆炸之中,他清晰地知道有什么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