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没好气道:“我素有恶名,她要是敢消遣于我,我可不与她善罢干休。”
老叔笑:“副帅放心,风娘子不是这等生事之人,既请副帅,定是有事相告。”
雷刹按下躁意,将马系一株古树下,随着老叔又行了一段路,看周遭树木,明明是他来时所过,现与老叔回头再走一遍,山脚竟露出一条石径,两截断碑倒在道边, “归叶寺由此入”六字被分两半,因无人清理,布满青苔。
雷刹随着了老叔拾阶登山,深山幽静,虫鸟互鸣如人在耳畔喁喁私语,石径陡峭,半道拐弯处一尊石俑立在一边,阔眼阔鼻阔嘴,衣饰雕刻简陋,似是先朝古物。石俑双手向前,作乞讨状,头上蹲了一只毛茸茸的活物,赫然是那只狸猫。
“喵。”
雷刹眼风都没扫这只狸猫一眼,目不斜视随着老叔上山,老叔呵呵一笑,也不置声了,狸猫坠在他们身后几级台阶之遥,不急不徐地跟在后面。
雷刹默数台阶数,数到九九八十一阶时,老叔停了下来,一指左侧:“雷副帅,此处便是归叶寺。”
雷刹抬看已生荒草的院墙,一扇破旧木门虚掩:“这是后山?”
老叔答道:“这几日寺主不在,山门已闭,只好从后山出入。”
寺中后门与火房近,院中贴墙种了无数株牡丹,如今花期已过,枝叶枯萎,倒有几分萧瑟。风寄娘站在一处院门前,遥遥福身一礼:“副帅前来,奴家不曾亲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老叔无声无息地退去,倒是狸猫赶上来,跑到雷刹脚边,尾巴一摇一摇得扫过他的脚面。
“虚话少说,你有何事?”
风寄娘笑道:“帖中既说要请郎中赴宴,自是备酒宴以待。只是山中少吃食,好在秋凉叶落土肥,多生菌菇,道是香痕浮玉叶,生意满琼枝,饕腹何多幸,相酬独有诗。奴家自山中采了玉蕈,得了一碗鲜汤,又新炊麦饭,请郎君一品。”
雷刹端坐案前,接过汤碗,汤中几片玉蕈沉浮,色清味鲜,饭香汤美,令人食欲大开。风寄娘又盛一勺倒在碟中推到狸猫前,狸猫拿爪子推掉,喉中发出呼声。
“白蕈乃山林奇味,腐土另有一种菌蕈生得与它仿佛,山人唤它鹅膏蕈,剧毒之物。”风寄娘将纸包轻轻搁在案上,轻叹一气,“如夫人指甲中刮下的粉末,正是鹅膏蕈与另几种毒蕈晒干碾碎的粉末。”
暮色四合,烧着天际的落霞一点一点暗沉下去,金红消褪,绚烂就成一块块蓝灰色的积云,夜色侵袭,些微的蓝也慢慢融进暗色,终与夜一体。
归叶寺的牡丹在夜里黑魅魅一片,枝叶舒展着,本该凋谢的花却在枝头像团揉皱的熟宣,花瓣紧抱,缩成一团。
老叔弓着背挑着灯,一摇一摆地走在寺中,青灯桔红的光,不过只照亮她脚下一圈方寸之地。
万物慕光而生,那些牡丹枝叶触及光明,忽然活过来,拚命得伸枝展叶朝着光亮挨挤靠拢,一根细细的花枝拦在了老叔跟前,被他轻轻踢到一边,侧身将灯提高,灯光笼罩之下本蜷缩枯萎的几朵牡丹抖了抖,瞬息间,展开花瓣接二连三地怒放开来,等得老叔将灯移去,暗色拢聚,这几朵盛放的牡丹刹时失彩,重又无奈枯萎,缩收成干巴的一团。
老叔一路行来,所经之处繁花瞬开似锦,身后老枝枯叶一片萧索,轻推院门,与风寄娘雷刹揖礼道:“夜黑,老朽为娘子与郎君点灯。”他用竹竿将灯笼挂于廊下,悄然无声地退下,身影消于夜色中。
素红灯纸映得人脸绯红,连雷刹苍白骨质般的脸色也带着一抹温情。
风寄娘侧身倚着凭几自斟自饮,红裙铺在席簟上,露出一小截罗祙,酒气上脸,眉梢眼角都被酒泡得酥软,虚虚描着,淡淡扫着,随时像要晕开。
雷刹沉浸在案中,梳理着前因后果,惊见风寄娘似醉非醉的模样倒吸一口气,别过脸:“你……成何体统?”
“仵作行本就下九流的贱业,奴家又理什么体统?”风寄娘到了一盏酒给他,“这是奴家亲酿的酒,采山中百花花蕊 ,林中玉蜂蜂蜜,寒潭春日雪水所酿,这壶百花酿千金难求,副帅何不略饮一杯?”
雷刹不信,背着身道:“我既非三岁小儿,又非蠢物,这般好骗?”
风寄娘掩唇轻笑,认错道:“确不是百花酿,这是归叶寺寺主所藏,酒名叫做曾少年…… ”
雷刹忍无可忍,耳听着风寄娘说话,冷着脸过来拧着身将她的裙摆恨恨得往下拉了拉,掩住罗祙。
风寄娘打蛇缠上棒,玉臂攀住雷刹的双肩,轻凑到他颈边:“副帅命盘诡异,按理,你应是个已死之人。”
雷刹一把推开她,嗅到自己身上沾染的胭脂水粉香味,份外嫌弃得连拍几下衣襟袖袍,拿起案上酒杯仰头饮尽,以掩粉香。狸猫将头搁在食案上,猫眼微弯,毛脸上露出一上人似的微笑,烛光中,份外古怪。
“如夫人身上的伤,是什么兵器所致?”雷刹站在廊下问道,“深处入骨,浅不过破皮,刀剑等利刃不会这般古怪。”
风寄娘抱过狸猫放在怀里,把玩着两只猫爪,狸猫不喜她抱,在她怀里奋力挣扎了,冲着就是一爪子,一得自由撒腿跑到雷刹旁边,躲在他脚边冲着风寄娘不满地叫。
雷刹幸灾乐祸:“连只野猫都不喜你。”
风寄娘看着手背上渗血的抓痕,过来站他身前,将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雷刹看着她的手背,皱眉:“你行止浮浪,难怪猫要伤你。”
风寄娘眨了眨眼:“你们不良人查案,都是这般迟钝?”
雷刹这才细看她手背伤口,浅处不过划痕,深处却已出血,与如夫人脸上的伤口一般无二:“爪状器刃?这倒不同寻常。”
风寄娘红唇轻翘,勾似的眼尾透着讥讽:“副帅何必自欺欺人,杀如夫人的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君为何视而不见?”
雷刹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脚边舔着爪子的狸猫身上,瞬间又惊醒,暗嘲自己居然受了风寄娘的盅惑,迷了神智,竟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
银铃脆响,寺中深处又传来几声木鱼,“笃笃”“叮铃”“笃笃笃~”“铃”,雷刹微晃了晃神,再定睛,夜雾四起,薄纱笼罩,院中牡丹不知何时枯枝萎叶重转青翠,枝头花苞缓缓绽开,丝丝缕缕的花香有实质般穿过朦朦白雾钻入鼻中。廊下的红灯摇了摇,烛影轻晃,阶前风寄娘的身影水中剪影似地晃了晃,她的笑像是画在她红艳艳的唇边,虚虚地覆在上面,眼看着似要从她的脸上掉下来。
雷刹扶着头,怒问:“那酒里你放了什么?”
风寄娘的声音像隔着千重万重的纱帘,又远又近,她吃惊:“郎君在说什么?奴家不懂。”
雷刹双眸充血,横刀出鞘,夜雾绕上刀刃,顷刻间便结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便红灯一映,泛着血一样的颜色。
他脚边的狸猫皮毛抖了抖,雾水轻柔抚过,狸猫伸了一个懒腰,四肢拉伸着,越拉越拉长,越拉越长,直至拉成一个羸弱的少年模样。他一身月白衣袍,束着发髻,圆眼圆脸,长得颇为讨喜,只是浑身透着尸白,似有垂死之态。
他的长相与通缉的小厮仿佛。
第13章 九命猫(十二)
“时追乞郎君怀中银铃。”少年朝雷刹叠手深揖一礼。
如真似幻,如幻还真,雷刹握刀的手紧了紧,眼前的少年许是真的,许是假的,如是真的不过异族妖孽,如是假的不过虚幻泡影。雷刹再不迟疑,身如电闪,长刀夹着劲风寒意劈向少年脑门。
少年身形晃了晃,雾似得散开,片刻又慢慢凝成一个少年郎君,他跪坐在尘埃中,比轻雾还要脆弱,刀光中几乎散去。
“时追乞怜郎君善心,还我银铃。”少年又道。
“妖魔鬼怪惑我心智。”雷刹眸中没有半点怜惜,他鲜红的唇泛着冷血的笑,“你是人是妖是怪,既戏弄于我,枉谈善字。”
“猫有九命,我仅剩一条,时追愿以此命,赌郎君不忍。”
雷刹看死物一样看着他,他的人,他的刀,他的眸,冰寒透骨,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少年仰头合上双目,不避不闪,长刀凝着水珠从刀刃滑落,溅碎在一株牡丹上,滴水入湖,泛起层层涟漪,这些牡丹黑红的花瓣轻颤,沙沙作响,交头接耳般一株接着一株,全寺的牡丹都似在那嘲弄讥笑。
雷刹耳边人语纷纷,她们一个接一个过来道:
“人?妖……呵……”
“啊,月沉日至,与他无缘,咯咯咯,它要死了。”
“以你骨肉,化我足下肥土,渡我冬寒。”
“人皆负心,狡诈如狐,可怜可怜。”
“快杀快杀,酬我温血,赠君春花。”
“此为归处,归……归……归……”
雷刹是个坚定的人,他不为外物所感,轻斥道:“真吵。”他的眼中只有面前的少年,他刀刃所向也是面前的少年,那些鬼呓不能扰乱他半丝心神。
“猫有九命?”他问,怀中的银铃似有所感,“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霜刀破开浓雾,堪堪停在少年额间,只隔一线之距,刀风割开了少年的皮肉,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慢慢睁开碧色的双眸,启齿一笑,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雷刹将怀中的银铃掷向他,少年接过,如获至宝。
“时追多谢郎君。”
雷刹道:“我不过身入迷障之中,你非真,连我己身都是虚像。”他立刀泥中,手过利刃,摊开掌,掌中血淋淋的伤口转瞬即癒 。
“既如此,郎君不如当作一梦。饮梦中酒,听梦中事。” 风寄娘与老叔一坐一立侯在堂中,连枝灯盏红烛泪垂,食案备着几碟小菜,一壶清酒。
雷刹在一方坐下,有菜便吃有酒便饮,静看他们耍得什么鬼把戏。
时追将银铃系在颈间,行动间银铃声响,他在案前坐下,重施一礼:“时追见过雷副帅。”
雷刹道:“你们装神弄鬼唱这出戏,定有话说。”
时追认罪道:“命当以命还,如夫人杀了老夫人,我杀了如夫人,我可有错?”
他问:“我有罪?可我有错?如夫人不该杀吗?”
“时追,你过界了,你可悔?”风寄娘轻声叹道。
时追歪了歪头:“悔?那是什么?我生于人间,却不懂人间事。”他执盏敬雷刹一杯酒,“劳副帅将真相示于众人跟前,我有罪,她虽身死,并不无辜。”
雷刹道:“届时,我去何处寻你这个凶手?”
“不敢失信副帅,寄娘作保。”时追正色道。
雷刹略抬了抬眉:“她?她在我心中轻浮随性,不足为信。”
时追皱眉,无措道:“我身无长物,我所有的皆老夫人所赠。”
“那便把银铃留下。”雷刹道。
时追满目不舍,迟疑片刻咬牙点头,取下银铃重又交回雷刹手里。
雷刹又叫老叔送上纸笔,写好罪状让时追画押,时追眨眨眼,拿起来好奇地看了看,咬破手指在上面印一个血指印,许是怕了雷刹嫌他不够诚心,印了一个不算,又连印了好几个。
“够了。”雷刹看状纸被血指印印得血糊一片,有心再写一张让时追重印,想想又作罢。
风寄娘举壶斟满酒杯,玉手轻执奉于雷刹:“郎君慢饮这杯‘故人归’。”
雷刹疑她在酒中作怪,也不推辞,接过饮尽,酒入喉间清冽甘美,琼浆玉液不过如此,盯着风寄娘道:“今日之事,雷某记下。”
这酒味甜,酒劲却十足,雷刹一杯入肚,头沉目重,往案上一趴,醉了过去。等再醒来,天已大明,荒寺陋园,阶前院中十数株枯枝牡丹,黄雀在枝头叽喳吵闹,蚊蝇振翅嗡嗡飞过。
雷刹只感头疼欲裂,看四周风寄娘与老叔不见踪影,案上也无残羹空杯。惊身坐起,摸摸怀中,摸出一对银铃和一张四方叠起的罪状,展开一看,正是自己笔迹,再看具名……几个暗色的猫爪印。
雷刹盯着罪状半晌,这才绷着脸重将它叠好收进怀中,在寺中转了几圈,虽然野草肆虐,却有烟火之气,一时怎也寻不到风寄娘与老叔,通往前殿的过道,荒草枯树拦路,无处下脚,只得循着昨日来路出了后山小门拾阶下山。
他下山时留了心,一样数着台阶,数来数去却是不对,到得山脚,石碑断在泥中,不远处老树下,捡着的马低着头吃草,见到主人高兴得扬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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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踏着晨光驱马回城,将近城门,远远便见一辆马车靠在路边,风寄娘坐在车辕上朝他吟吟浅笑。
雷刹疑她对自己下药,心中一阵烦躁,又知此案风寄娘是个关键,拍马上前长臂一伸抓着她的腰将她甩到马背上。
“抓我的衣服,不许抱我的腰。”
风寄娘在他身后轻叹:“若是奴家跌下马,摔个半身不遂,岂非郎君之故?”
雷刹呵笑:“若是猫有九命,你定有十命。我问你你昨日在酒中下了什么毒物?”
“啊?许是百岁丹?”风寄娘软声说道。
“满嘴胡言。”雷刹恨不能将她扔下马去,进得城见叶刑司替了单什,传话与他让他带了人手去李府。
叶刑司两眼一亮,深吸一口气摁下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揖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