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过去开门。
神棍就站在门口,面色潮红,不断舔着嘴唇,一头卷发乱蓬蓬的,那是抓挠扯拽过无数次的结果。
往下看,鞋都没穿,这是有多着急啊,光着脚就找来了。
沈万古也陪在边上,有点熬夜熬得木呆了的迹象。
江炼还没来得及开口,神棍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走,走,小炼炼,到我那说,我理出了一个框架,很大的,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我有点乱,我需要找个聪明脑子的,帮我确认一下。”
又说沈万古:“行了行了,你走吧。”
他拽住江炼,简直是一溜小跑了,光脚板打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开了:“小炼炼,你知道蚩尤吗?”
沈万古的房间就在神棍隔壁,所以离得不远,听到这问话,随口回了句:“知道啊,那个反派嘛。”
神棍身形一顿,凶巴巴回头看他:“谁!你说谁是反派?”
沈万古吃这一吓,反而吓精神了:“蚩……蚩尤啊,他不是跟黄帝作对,还打架来着么?”
神棍怒道:“胡说八道,你这就是野史小说看多了,人家蚩尤,怎么能是反派呢?他是九黎氏族部落联盟的首领,我们现在是叫‘炎黄子孙’,但是也叫‘黎民百姓’,这‘黎’就是源出‘九黎’,蚩尤,和黄帝炎帝,并称中华民族三大始祖好嘛。”
说到这儿,砰一声关上了门。
***
屋子里特别亮,江炼一时间有点不适应,过了会,才看清满地都扔了乱纸团,桌子上有打开了的、但没动过一口的外带饭菜。
怪不得这味道有点一言难尽,江炼先过去开窗透气,这才回答神棍的问题:“知道。”
况家的老家在娄底,而一直有传说,娄底就是蚩尤的故乡。
回过头时,看到神棍抖抖索索地、向他举起了一张纸。
纸上画着地图。
这么说也不确切,太简易的图了,只有一道长江分了南北,四个圈圈分别标着:湘西、贵州、广西、云南。
嗯,四个地方有共同点,都是地处西南,山多路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相对封闭,被人们认为是边地、夷区、瘴疠之所。
江炼挑眉:“什么意思?”
神棍说:“当年,黄帝和蚩尤大战,蚩尤败退,一路退到湘西,几千年下来,部落又不断迁移,但多是往山林、险地、边地去,大致的范围,就是这些地方,当然,也许还迁移到了东南亚——那个时候,太早了,还没有现在的这些国界。”
江炼点头,但还是不明白神棍的用意。
神棍说:“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地方有很多诡异的事儿,就在这个范围。”
他点给江炼听:“蛊术是在苗区,最著名的是湘苗和滇地黑苗;赶尸,主要是在湘西贵州,最多偶尔走过界、延伸到紧挨着的地方,不会再远了;落洞,不用说,在湘西;辰州符,是在怀化沅陵那一带……全在这个范围内,全在!你听说过上海的人去赶尸吗?或者北京的人去放蛊?没有吧?全在这一带!”
他伸出手指,用力点向纸上标出的那些区域,把薄脆的纸张点得哗啦作响。
江炼周身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来:“你接着说。”
“跟着蚩尤退进这些地方的,主要都是九黎啊,三苗啊,总之是,很多少数民族,现在有些苗区,还奉蚩尤为始祖呢。他们没有自己的文字,代代口耳相传。我再问你,传说中,文字是谁造的?”
这个问题,这些天提到的挺多的,江炼脱口而出:“苍颉。”
“没错,苍颉造字,但苍颉是黄帝的史官,你说,有没有可能,因为蚩尤和黄帝是对头,所以,战败之后,他的部落,抗拒黄帝那头传过来的一切,包括文字呢。”
江炼沉吟了一下,就事论事的话……
“有这可能。”
神棍又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不用文字,习惯了口耳相传,但也同时会沿用另一项记事的技法,结绳记事。”
那张纸从他指间飘落,神棍没去管了,只是愣愣看他,还叫他:“江炼啊。”
他不叫他“小炼炼”了,神棍素来如此,非常郑重其事的时刻,他就会这么连名带姓地称呼人。
“还记得今天沈邦说过,很多少数民族都爱绣花吗?我们是不是太思维定势了?一说到结绳记事,就想起拇指粗的绳子……但如果那绳,其实是线呢?那么你结‘线’记出来的事,是什么样的呢?”
江炼没有回答。
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是图样,是不管看得懂还是看不懂的、绣花绣出来的图样。
第六十八章 【12】
夜风徐徐, 万籁俱寂,两人却都没什么睡意, 江炼倚墙而靠, 看坐在床上、脚下满是纸团纸张的神棍, 试着从他刚刚那些语无伦次的言辞中, 抽出最紧要的几根线头。
“所以你是认为, 湘西, 乃至滇、黔、桂这些地方, 所流传的那些神乎其神的东西, 都是跟蚩尤有关系的?”
神棍点头:“蚩尤部落独特的文化和传承,随着部落中人的败退迁移,在上千年间,也跟着迁移扩散开来。当然了,现在都是一家人, 大一统很久了, 但是你回看过去, 不觉得炎黄跟蚩尤的文化体系,是很不同的吗?”
“最典型的就是, 咱们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他们是巫傩之说、万物有灵,洞有洞神、山有山神,连树都有树神——很长一段时间, 中原文明看蛮夷文明,都带着偏见, 也有点妖魔化。赶尸也好、蛊毒也好,符咒也好,谈之色变,但如果,这是人家独特的文化传承呢?”
他开始列举:“比如赶尸和蛊毒,最早是被归入‘祝尤科’的,祝尤科又叫天医,是上古时代治病的行当啊。赶尸,说不定是人家对人体的研究,研究的是死后一段时间内的尸体保存和活动;而蛊毒,就是医药……”
神棍有点激动,目光转向窗外,远处,是高低不平的憧憧山影。
“你看看这山,山上除了形形色色的植物草药之外,是不是也有林林总总的爬虫昆虫?我们是神农尝百草,走的草药体系,也许他们,走的是虫药体系呢?”
“一张中药方子,比如茯苓二钱、白术二钱、制附子一钱,研末放在药罐子里煎汤,其本质,跟蜈蚣一只、蝎子一只、毒蜂一只,放在坛子里埋入地下,任它们自相吞噬残杀,利用地气和时间来‘熬煮’,最后得出成品,有什么不同呢?”
“只不过,我们出来的药是死的,他们的药是一只蛊虫,活的;我们的药是一次性的,他们的能反复使用。你觉得那些虫豸太恶心、有毒,只是既有的、约定俗成的审美影响,更何况,很多草药也有毒啊,老话还说‘是药三分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