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在即将窒息的刹那灵光乍现,笑得比哭更难看,扭头对身旁两位低声开口:“这是我象牙山四奶奶的邻居的外甥女儿。看见她那堆稀奇古怪的头发了吗?小女孩脑袋不太灵光,老胡思乱想,一直觉得自己是根莴苣,还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喜欢她。我为了不伤害这姑娘的自尊心,也就大发善心地装作对她有好感。”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补充:“这女孩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你们就当发发善心,配合她一下,成不?”
等安抚好这边,又上前走到莴苣姑娘身边,佯装出喜出望外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你这混蛋!明明是你忘恩负义,置我于不顾,现在居然觍着脸问我为什么要来?”
莴苣姑娘说得愤懑不平,身后长发涌动。水蛇模样的发丝眼看即将缠上查尔斯身体,后者却不紧不慢地扬起嘴角,伸手轻轻将她搂入怀中:“莴苣,别生气。我之所以抛下你离开,实属被逼无奈。父亲强迫我迎娶邻国公主,我誓死不从、坚决要和你在一起,他大发雷霆,派人把我绑回王都。”
很少有人能够抵挡怀中抱妹杀的冲击力,更何况查尔斯还长了张无懈可击的脸。在察觉怀里的女人身体放松一些后,他悄悄松了口气:“看见那边的两位姐姐了吗?父亲让我选择其中一个定下婚约,但我怎么会愿意。经过我持续不懈的交涉,她们终于答应让我们俩在一起了。”
这借口毫无逻辑且恶劣俗套,但凡是稍微有点社会常识的女孩子都不会相信。可偏偏莴苣姑娘从小生长于高塔之中,对人际交往一概不通,她怔愣片刻,居然真的懵懵点了点头:“傻瓜,为什么要为我牺牲这么多?我、我不值得呀。”
这本来是一番浪漫的感情戏码,在爱丽儿与仙度瑞拉眼里,完完全全就成了另一个故事。
上帝啊,这个脑袋不太正常的姑娘还真无依无靠、以为自己是株莴苣菜,也多亏王子殿下宅心仁厚,愿意陪她玩这种幼稚的过家家。
关爱祖国傻花朵人人有责,于是二人纷纷展颜微笑,做出很好说话的温柔大姐姐模样。
“厉害啊,厉害。”藏在门后的林妧啧啧叹息,“不仅同时把这么多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居然还让她们相处得如此和谐,这男人真是个奇才。”
爱丽儿以为他丧失了海难时的记忆,因此即使不履行迎娶她的诺言,似乎也并没有可以谴责的地方;仙度瑞拉被一个捏造的表妹蒙骗得迷迷糊糊,因为不想让他回忆起伤心的往事,便一直对水晶鞋的事情闭口不谈;至于莴苣姑娘,已经开始盘算婚后的生活如何如何,满心的雀跃藏不住。
“看清那家伙是个怎样的人了吧?”
林妧心情似乎不错,声音如细小的蚊鸣,悄然回旋在娜塔莉娅耳畔,“外面好像马上就要迎来大团圆结局了,如果这种时候女主角还不登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啰。”
娜塔莉娅眸光微沉,嘴角却扬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不用你说,”她说着抬起手,虚扶在门框上,声音里没有丝毫笑意,“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在听见那道魔鬼般的推门声时,查尔斯认定了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
形形色色的美人环绕身边,滋味简直不要太快乐。没有人能看穿他足以问鼎奥斯卡影帝的演技,按照这个进度,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左拥右抱、后宫三千,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诶嘿。
吱吱呀呀的叫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会客室里的四人同一时间回头,最先闯入视线的,是惨白修长的女人手掌。
寂静的空气顿时凝固,太阳在云层后面隐匿身形,在忽然黯淡的阴影里,一只脚从黑暗中慢慢伸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在女人脚上,正穿着只晶莹剔透、光彩夺目的水晶鞋。
“水晶鞋!”仙度瑞拉大惊失色,“可你表妹不是已经过世了吗?现在穿着它的是谁?”
爱丽儿后退一步,声音颤抖不停:“闹、闹鬼?”
谁都没有注意到,查尔斯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闹鬼,毕竟娜塔莉娅一直都好端端活着。可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房间里,又在那里呆了多久?眼下这个情况,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把所有对话一股脑全听完了?
明明是四个人的电影,你却非得有姓名。这哪里是把对话全听完了啊。
是他快完了。
“表、表妹。”黑暗里娜塔莉娅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查尔斯大脑卡壳,支支吾吾,“你……你复活啦?”
“表哥。”娜塔莉娅冷笑一声,佯装悲伤地抬手抹泪,“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啊!”
什么叫平地惊雷。
这就叫平地惊雷,还是轰隆一声直接把人炸裂开的那种。
在场的女人们面面相觑,清一色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瞪在查尔斯身上,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诡异的尴尬逐渐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莴苣姑娘头一个哀怨开口:“你明明说过,永远只爱我一个人!”
“爱你?”
仙度瑞拉大惊失色,身体像海草一样四处乱摆:“自作多情,你不是他象牙山四奶奶邻居家的外甥女吗?查尔斯的爱人是我才对!”
“你在说什么胡话?”
莴苣姑娘凝神敛眉:“我才是他唯一会迎娶的挚爱,你们明明已经做出承诺了!”
爱丽儿与仙度瑞拉异口同声:“闭嘴,笋子!”
“笋子?你们才是笋……等等。”莴苣终于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望向查尔斯,“你这家伙,不会一直在骗我吧?”
王子殿下整个人呆愣如石柱,倒是一旁的娜塔莉娅抢先代替他开口:“表哥,这就是你向我提到过的莴苣吗?你说她是个白痴,好像并没有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啊。”
她说着抬起眼睛,正巧撞上仙度瑞拉的视线,因此把音调扬得更高:“哎呀,这两位想必就是土拨鼠灰扑扑姑娘和鱼脸姐姐吧。表哥说过,要把你们全变成他的小老婆,没想到这个愿望在今天就已经实现啦——什么?谁是正妻?当然是我啊,他说过全世界最爱表妹哦。”
论:如何用几句话同时激怒在场所有人。
女人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杀气腾腾地一同死死凝视全场唯一男性角色。
查尔斯本人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不停争辩什么“脚踏多条船不叫渣,大爱无疆的事,值得这样抨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我不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犯下这种错误的男人”,什么“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之类,引得众人都冷笑起来,宫殿里顿时充满了凌迟般的空气。
无论如何,他这次总算是彻底栽了。
查尔斯原以为自己是无往不胜的秋名山车神,拐弯加速全部不在话下,老司机无所畏惧。谁能想到再快的86也追不上漂移的灵车,他在赛道上拐来拐去,抵达终点时才发现那是个火葬场。
美少女们的修罗场,终于翻车了。
一滴泪从眼角缓缓划过,查尔斯抿唇微笑,凄声开口:“各位,轻点打。”
*
至此,明川梦境里出现的所有童话角色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限制,按照以往经验来看,林妧和陆银戈也即将从这场梦里离开。
小少年似乎隐隐有了预感,仓促抬头与林妧对视。比起最初见面时清澈透亮的眼眸,如今明川的眼底已经有了太多太多晦暗不明、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他的眼神像极了受伤的幼兽,连说话语气也软化不少,近乎于恳求般问她:“你们不会走,对不对?”
他说得软软糯糯,林妧感觉心头被某种钝器狠狠砸了一下。
她和陆银戈从没告诉过明川,他们俩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从梦里离开。虽然彼此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她却能清楚感受到,对于眼前的男孩子来说,她与陆银戈有多么重要。
孤儿院里的生活痛苦不堪,时时刻刻伴随着未知的折磨,按照那样的氛围与环境来看,明川身边应该并没有可以对他施以援手的人,甚至于就连朋友都是种奢侈品。
正因为在现实中无法触碰,所以他才会全身心地珍惜梦里来之不易的温柔,将他们当做唯一可以依赖的存在。可如今他们不得不离开,和曾经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回来,或是说,可能永远也回不来——
她无法想象明川会用怎样的心态来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他们又必须离开,留在这里永远都无法解开临光孤儿院的谜题,更没办法帮助孩子们扫清冤屈。沉溺于梦境不是解决事件的方法,要想救下明川,只能回归现实。
林妧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对上少年视线:“对不起,我们必须离开。但我和陆银戈一定会回来找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带你离开这里……在那之前千万不要放弃,好吗?”
回应她的并非明川,而是一连串疯疯癫癫的笑:“说得好听,谁知道你究竟会不会回来?”
——魔镜中央裂开后,有块小小的碎片跌落在地,这道声音正是出自它口中。
它的声音比起之前沙哑许多,带了点自嘲笑意,如果没听错的话,其中还有些不可言说的轻蔑意味:“‘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一起离开’,这样的话你不是对另一个人说过吗?结果呢?他怎么样了?”
林妧身形微顿,瞳孔里的光亮刹那间黯淡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它。
“我知道,那些问题已经困扰了你太久太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人究竟有没有死去?为什么会在另一个人身上体会到与他相同的感觉?”
它又哭又笑,声音含糊成一片杂乱不堪的混沌,见林妧没有说话,又缓慢地补充一句:“我能告诉你。想知道答案吗?”
她想知道答案吗?
更重要的是,她有勇气接受答案吗?
林妧来不及做出应答,因而也没有听见由它说出的答案——
在魔镜话音落下的瞬间,梦境宣告终结。
眼前的场景瞬息变幻,周遭光线陡然暗下来,潮水般的寂静吞噬所有声响。
他们来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排气扇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响,抬起头时能看见老旧的电灯泡,吃力吐出一点点模糊的光亮。
借着微弱光源,林妧看见角落里靠坐着的人影。
过长的黑发凌乱散开,发尾处沾染着早已干涸的血迹;薄薄一层白衬衣浸了血,被染出一片片猩红色墨团,看上去狰狞又凄惨;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低着头时五官被阴影笼罩,只露出苍白得和纸片没太大差别的皮肤。
即便如此,林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心脏钝钝地微微一颤。
那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少年人,正是明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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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遗落童谣(十六)
铁锈般的腥味丝丝缕缕融进阴影里, 一成不变的房间犹如时间停滞。在满屋死寂里,林妧甚至能听见明川微弱的喘息。
他大概是痛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短促又小心翼翼, 让她想起年久失修的破旧风箱。
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 身旁的陆银戈终于咬牙切齿地狠声打破沉寂, 当他开口说话时,握紧的拳头传来骨骼摩擦的咔擦声:“该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妧没有出声回应, 安静向前迈开一步, 让自己离明川更近一些。
他终于摆脱了梦里男孩子青涩稚嫩的长相,面部轮廓更趋向于少年人的棱角分明, 哪怕昏睡过去, 眉头也仍然下意识地紧紧皱成一个死结。
比起俊秀的长相, 明川浑身上下狰狞的伤痕更加引人注意。
猛烈的殴打显然发生于不久前, 半边脸颊被打得高高肿起, 另一边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抓痕与鞭伤。长短不一的血口正处于半结痂状态, 之前没来得及擦拭的鲜血顺着侧脸淌下来, 凝固成一条条骇人的猩红色长痕。
他穿着件长袖的纯白衬衣,上衣被鞭子模样的器具破开几道豁口,狂涌的血迹在衣物上晕开扩散,几乎把衬衣染成红色。
林妧虽然早就料到孤儿院对孩子们存在虐待行为,却从没想过会如此严重。这已经不仅是单纯的体罚, 而是毫无人道可言的残忍折磨。
她尝试着克制心底不断腾涌的怒气, 结果却作用甚微。手里的拳头握了又放, 当身后响起推门而入的声音时, 林妧差点就转身直接给那人一拳。
意料之中地,走进房间的还是那位出场率极高的中年大婶。她与之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 干瘪脸颊像是一具惨白惨白的僵尸,披着走廊光线走进来时,被白光照射的皮肤更显得毫无血色。
不知道是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痛了眼睛,靠坐在墙角的明川眼睫轻颤,带着些许茫然地睁开眼睛。
女人发出一声“啧啧”感叹,在把少年从上到下粗略打量一番后,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所以啊,你这是何苦呢?从你进入临光孤儿院的第一天起,我就认认真真警告过,千万不要有报警或逃跑的念头……明明已经熬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想要逃跑了呢?”
她说着表现出十足惋惜且同情的模样,语气里却全是身为上位者耀武扬威的笑:“我一直没告诉过你,其实院里到处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明处的、暗处的,台式的、针孔的,太多太多了,你们这些小朋友不管做了什么,大人们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绝对骗不了人。”
明川低着头,似乎深深吸了口气,支离破碎的呼吸声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