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个问题,顾九命看向随净和童妙:“你们可愿意回去?”
童妙没什么异议:“随时可以。”
随净也点了点头,只是他这一点头,却让顾九命眉头拧得紧了些。
“你可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
“战争。”随净对答如流。
战争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血流成河,无安宁之日,届时烽火四起, 硝烟弥漫,那定是以血肉堆出来的道路。
别人倒无妨,他是佛修,修佛心佛身, 这么一去,他做统领,手下注定亡魂无数。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 倒是让顾九命有些诧异了。
一直抱着手臂闷声不吭的封嘉赐忽然往前一步,道:“我代替随净回去。”
但顾九命拒绝了:“这里需要你。”
“我不放心他。”封嘉赐直言不讳。
他确实不放心随净,甚至不能理解顾九命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佛修,甚至让他回去主持大局,那可是事关藏山存亡的大事。
“说实话,我也不放心。”易斯年拢袖站着,支持封嘉赐。
“我也。”左无道。
顾九命靠着椅背,慢条斯理:“我放心就行了。”
她都这样说了,其他人也只能听从。
送随净和童妙离开的那晚,是即将出发进战场的前一夜,这一晚人心动荡,处处藏着不安和诡计,从这晚之后,注定再无安宁。
顾九命特意请了两人来喝灵酒饯别,不知道童妙是爱酒还是临行前的不舍,顾九命给她倒多少酒,她便喝多少,早早喝得又哭又闹,最后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万籁俱寂之际,顾九命与坐在对面的随净对视,其他的几个人都被她赶出帐篷蹲着了,此刻在帐篷里还醒着的,就剩下她和他。
“我把藏山交给你,你知道我要什么。”
顾九命交给他一盒仙气珠:“若是打不过,就逃,这盒仙气珠够你们在上三界生活。”
这是连后路都想好了。
随净目光隐晦地一跳,“不会有那一日。”
“大破大立,置之死地而后生,空神域不经历一场彻底的洗牌,永远都会是那半死不活的模样,若是可以,将大佛门界的通道打通,我要一个干净的空神域。”
“打仗,会吗?”她问。
“传承里有这一部分的内容,我早料到有这一日。”随净语气很平淡。
传承中的兵法部分,他很早很早以前便融会贯通。
战争开始的时候,死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随净捏着酒碗,迟迟不喝。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顾九命没骨头似的坐着,喝酒当喝水,喝下一身酒气,宛如清晨醉卧街头的醉汉,身姿难掩一抹居高临下的傲然,一种睥睨众生的高傲,让人心生疏离感,“你要说实话。”
“嗯?”随净没什么反应。
“把全部传承取走后,我是不是能直接筑成完整的仙体,直接飞升成仙,境界直越几个大境界。”
他从没说过,是她猜出来的。
“是。”
“如果我要取,你会如何?”
“我不会给你。”
“是因为怕死吗?”顾九命目光微微有些变化,不,准确来说,从刚才灌醉童妙开始,她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震得随净指尖蜷缩,捏紧了拳头,他垂头:“决定跟你来上三界后,我便没想过死这个问题,但我不会把传承给你。”
很突兀的,顾九命眼神陡然一变,又换回了从前的慵懒淡漠,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回熟悉的那个顾九命。
她分明说着一样的话题,可口吻却千差地别,她的话锋陡然一转:
“我问你,天上不会掉馅饼,我若取了这个传承,我需要付出什么?”
“会付出一些东西,但你没必要知道,因为我不会再把剩下的传承给你了。”
“随净,告诉我实话。”她声音沉冷,微哑,砸在人心底里像巨石,砸得人心溃散。
“这是实话。”随净挪开视线,不去看她。
谁知道顾九命忽然站起来,气势再次一变,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再猛地俯身哐当一下扫落满桌的酒碗,单手撑桌,一手拽着他的衣襟,把他一拉,四目相对。
灵酒撒湿了随净的僧袍,他无动于衷。
她的眉眼沾染了寒霜,眼底的锐利锋芒让人不敢直视,但随净却没躲,不偏不倚地直视她。
她握着一个度,不近不远,正好是一种最具威慑的距离,眼里的刀子似乎能具现成真,携万丈寒芒刺过去。
“你知道我每炼化一丝传承,我会出现什么变化吗?”
“我知道。”随净面无表情,银色的瞳孔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
“它在取代我。”顾九命又陷入一种空茫之中,她在两个状态中来回切换。
随净这时候才整理自己被酒浸得湿漉漉得衣袍,“我知道……”
“它是谁?”顾九命再次切换到那个高傲又悲悯的人格中,她手里加重了力气,弄皱了他的衣襟,“我很好奇,这件事跟你到底有多少关系。”
很久之前便出现的情况,她每次修炼后,都会变得悲悯亲和,也越来越不像她自己。
就如同有一个别人的神魂,藏在她的身体里,一点一滴地侵蚀她的本性,最终完全取代她。
但这个过程,在她练完那小半传承后,便消失了,她的性情维持在一种险之又险的平衡中。
也就是练完传承后,她才明白,侵蚀她本性的那个东西,来自于传承。
“我……”
“说清楚。”顾九命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他垂下头,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狼狈:“我不知道它是谁。”
“还不肯说?”顾九命眼睛一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盛怒,她手上骤然用力,把随净整个人推倒在地,哐当一声响,连带着桌子都跟着被掀翻,倒了个四仰八叉。
随净衣襟松散,他反手在身后撑着地,抿直了唇角,顾九命的杀气发散笼罩着他,他一动,便被那刀光凝成的刀意划得伤痕累累。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很清楚,在他的周身有数以万计的刀刃对准了他。
那种森森杀意,能破开他的血肉,把他千刀万剐。
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的顾九命,她背着手,眼皮子一垂,在缝隙之中透出的是久居高位的决然和冷冽。
一种反手之间,千人丧命,万人屈膝的气势。
这份气质不属于她本身,而是传承带给她的,这一刻,那种难得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传承带来的性情占据了上风,掩盖了她的本性。
“你可知道你不说的后果是什么?”
“到现在,我已经不怕死。”
顾九命拔刀而起,刀尖对准了他的心口:“那要不要试试?”
“你被它控制了?”随净拧眉。
顾九命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在这一瞬,那丝决然和冷冽褪去,恢复了她平时的神态:“它到底是谁?”
然而不过是一刹那,她再次变回方才的神态,单膝跪在他的身旁,双手握刀用力刺入:“你死了,我就能取你体内的传承。”
“那你就去死好了。”
刀尖没入他的心口,紧跟而来的,是顾九命那些杀气凝成的刀刃也跟着狂风骤乱一般刮在他的皮肤上,他死死压着眉,闷哼一声后,他毅然大喊:
“顾九命!”
声嘶力竭的一声,顾九命刀尖一顿,虚化的刀刃也跟着一停。
“固守心神!”他衣衫被血液浸红,满身浴血,但他不顾伤口,而是反手取出一滴圣水,弹入顾九命的眉心之中,尔后盘膝而坐闭眼开始念清心咒。
他念的清心咒一字一句地落入顾九命的心里,似能把她埋藏在心底里深处的罪恶和疯狂连根拔起。
在他的咒语之下,顾九命开始逐渐清醒过来,传承的性情再一次被掩埋进去,在心底的深处,不曾消失,永远存在。
她忽然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虚弱,她倒靠在翻倒的桌子一角,指尖按着眉心,一种诡异的疲惫袭上心头。
空茫、寒冷……
随净连忙来到她的身边,望着她的疲惫,面露不忍:“在把传承给你之前,我并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况。”
顾九命眼睛都抬不起来,“若是我炼化了全部传承,是不是就会被彻底取代。”
“按照你的情况推算,很大可能是这样。”
“若是再也不炼化剩下的传承,我这个情况可能好?”
随净垂下眼:“不知……”
顾九命叹息一声:“这倒是给了我一个不取你这个传承的理由,说实话,这传承太强,没有几个人能对着这么大的诱惑不心动。”
“说实话,即便取了传承,你就会死,我也有一瞬心动过。”
刚才被传承侵蚀了人格后所说的那些话,便是激发了她心底里最阴暗的一面,所说所做,都是把心底里最恶的一部分展露出来。
不能说那个不是她,而是本我与传承那个它融合的产物。
看来传承的那个“它”,并不是什么善茬,融合了她的本我尚且这般暴戾逐利,若是被完全取代,只怕是一个欲/望至上,野心勃勃的人物。
顾九命意味深长地一扯嘴角,颇为讥讽。
“我让你回空神域主持这场战争,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晃,我……很难忍,那个它在叫嚣着让我完全取掉传承,让我杀了你,你再不走,或许某天睡着睡着,便死在我手里了。”
随净静静听着,闻言只是睫毛一抖:
“我不把传承给你,不是因为我怕死,我怕的是……你变得不是你。”
他有些纠结,但最后还是说出口:“我不喜欢传承里的那个它。”
顾九命半死不活地撩起眼皮,看他这一副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嗯?更喜欢我是吗?”
随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