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寒冰体质的缘故,他整个人白得有些不自然,皮肤几近透明,明明已经从冰雕里走出来了,给人的感觉依旧像是个冰人,面上毫无血色,连嘴唇上都没有一点儿红润,乍眼一看,宛如水墨绘制而成的画,虽清隽出尘,却是少了几分鲜活色彩。
不料她刚刚问完,那牧锦云就笑了起来,一双眼眸也骤然发亮。
他快步走向苏临安,然走了几步,好似撕扯到了伤口,他身子微微弯曲,用手捂住了心口位置。
身体的确痛苦,却并非不能承受,毕竟这些痛苦折磨从小都便随他,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熬,独自舔舐伤口。
只是……
他想起了幻境里的生活。
在幻境之中,他就算是割破一个手指头,苏临安也会担心得不得了,他有点儿怀念梦境里的生活,此刻竟是不知不觉地在现实里示弱。
然他这般虚弱痛苦的模样,也没引来对方,牧锦云低头时眼里藏着的星光,也随之消失。
他缓缓站起来,抿着唇说:“没事。”
末了又觉得心头不舒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感,于是他默默补充了一句,“习惯了。”
苏临安看他神情确实很差,想了想道:“你元神受了天魔气血和噬心蛊的影响,现在神识上肯定不舒服,我这里有一点儿养神的丹药,你要不嫌……”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直接道:“不嫌弃。”
苏临安便把养神丹给拿了出来,她元神恢复得这么好是因为念力的缘故,丹药都没用上,现在还有很多。
她直接给了牧锦云一瓶,随后苏临安想了想,问道:“你之前跟我说,你在幻境里,妻子最后被人杀死分尸?”
苏临安从天魔这里得到了许多功德,让她周身疲惫一扫而空,而这天魔是被人分尸后封印起来的,是以她听到牧锦云说的话后就一直记在心头,此刻牧锦云苏醒,她便直接问了出来。
哪晓得话一出口,牧锦云身子钉在原地,周身顷刻间煞气腾腾。
苏临安不知道他到底在幻境里经历了什么,在那里渡过了多少时光,她从少女时代一直到魔教覆灭,也有很长一段岁月,因此牧锦云在里头呆的时间可能更长,毕竟他都有了孩子,也就是说,他其实根本没从幻境里走出来,哪怕天魔气血消失,留在他骨子里的仇恨却是难以抹去。
是以她一提起,他的杀意就陡然爆发,眼看他眸子渐渐泛红,苏临安一咬牙,直接抓住了牧锦云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
横竖梦境里的妻子是她,她现在不好端端站在他眼皮底下么。
他的手可真冷,没有丝毫温度,苏临安只觉得这么一接触,好似有一股寒意顺着掌心相贴的地方传遍全身,让她都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而牧锦云则一脸愕然地低下头,看着两人两手交握,好半晌才勾了一下唇,他点点头道:“恩。”
“那个天魔也是被分尸的。”
苏临安道:“我怀疑你的梦境跟天魔本身有关。”
“莫非那位天魔是个女性?”
她见牧锦云对此毫无反应,天魔的事勾不起他兴趣,她便道:“找到了两片凝冰叶,我已经种了竹轮草,在等一会儿就能知道里外世界的区别。”
她一边说一边往凝冰花的方向走,本来打算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哪晓得他还抓得很紧,苏临安便问:“你的噬心蛊现在怎么样了?”
话音落下,牧锦云的脚步就顿了一下。
他慢慢松开手,道:“还好。”
“你去看凝冰叶,我调息一下。”说完,他盘膝坐下,缓缓闭眼。
噬心蛊……
没有噬心蛊,他小时候可能就熬不过来,死在了那些疯狂的试炼当中。
是噬心蛊让他远超同龄人强大。
而如今,噬心蛊更与他密不可分。
他因梦境太过真实,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是以不愿杀妻证道,可噬心蛊不一样。
若他执意不杀,不仅噬心蛊会反噬,就连他一直走的无情道都会彻底毁掉,想到这些,牧锦云眉宇间就有了一抹忧色,他强行压下那些复杂的念头,开始运转灵气调息。
另外一边,苏临安检查了第一片凝冰叶。
外面一个时辰,长了一个赤色竹轮,再进里头去看,里头的竹轮草长了三个赤色竹轮,也就是说外界一个时辰,里头三个时辰,虽然的确是有时间差距,但这差距对目前时间紧迫的她来说还是太少了……
这么一想,苏临安就有些心塞,凝冰叶数量太少,在天魔留下的坑里她都只找到了两片,若是另外那片也仅仅只是这样的话……
她抬头看天,顿时觉得有些心冷。
血月笼罩整个云莱州,但北极冰渊处于裂隙交界之处,所以这里虽然也会有血月出现,然偶尔也会天亮露出原本的天空,此刻的天空就是正常的蓝天白云,碧空如洗,可这样的天空,其他人都看不到了。
后面那凝冰叶还没有一个时辰,苏临安没急着进去,她看了一下竹林草后,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不远处的牧锦云身上。
他在打坐调息,明明是养神,但苏临安发现此刻他脸色比之前更差,周身灵气紊乱,竟是走火入魔之兆?
“这小子该不会是想放弃原本自己的道?”
“他真这么爱你?”
“他真认真的?”
蝌蚪火直接三连问,在她识海里震惊地道。
“爱我不是很正常吗?”临到这时,苏临安也不忘自恋一下。
只不过下一刻她就紧锁眉头,“我觉得他从通灵殿出来之后,对我就不太一样。”
以前是以为他急于斩断心魔突破飞升,然自从知道飞升只要实力够就可以,下界修士在上界修士眼里不过是蝼蚁是净化灵气的存在,她便觉得飞升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只要能炼制出虚空灵舟,她能带着许多人一起飞升!
他到底在通灵殿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化如此之大。
她一直知道他爱她,当年剑破她元神在他面前消散成星光时,她就看到牧锦云眼睛里的惊讶和痛苦,那时她就知道,自己从前在他面前的那些举动,就好似她不经意间扔出的小石子儿,的确在他心湖中撒下涟漪。
但苏临安却也明白他这个人六亲不认,他的爱不过是冲破情劫满足噬心蛊所需的,是他自己放任的结果,所以,那一点儿由噬心蛊生出的爱,怎么突然就变了模样?
若还在演戏的话,苏临安只能说,他太厉害了,连她这样的老怪物,都已无法分辨真假。
现在,她大约已经相信了。
他不愿伤害她。
要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本来苏临安是打算再拿出叶灵韵那灵舟出来揣摩一下的,如今,她想了想,还是缓缓朝牧锦云靠近了一些。
罢了罢了,她能做的也不多,就在他身边念一段清心咒,希望他能轻松一些,从魔障中清醒吧。
“你不会心软了吧?”蝌蚪火火苗都烧得有些贱兮兮的了,在空中扭来扭去,扭成了个麻花。
苏临安没好气地瞪它一眼,“血月将至,有他在,云莱生机更大。”
她不再多想,掐了法印招来清风,轻轻环绕牧锦云身侧。
紧接着,苏临安坐下,开始念起了清心咒。
第293章 荡漾
清心咒曾是苏临安念得最为熟练的咒语。
她那时候体内丹毒重,杀的人也不少,随时都能遇上人要跳出来击杀她替天行道,长久下去,就被心魔缠生,身体和元神都不堪重负。
她不杀人,别人要杀她。
可她原本就不喜欢打打杀杀,只喜欢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月赏花。然而,那样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越是怀念,越是执着,越是求而不得。
难受的时候,便念上一段清心咒,让清风抚平心中皱褶。虽然只是饮鸩止渴,却也聊胜于无。
牧锦云觉得自己的心脏处紧紧绷着,他身体本是阴寒无比,但原本寒意的源头,也就是噬心蛊所在的地方滚烫得吓人,那只蛊虫像是在岩浆里滚了一圈,快把他的整个胸腔的烧破了,肋骨都有一种撕裂的疼痛感。
内置是烧心烧肺的疼,身体其他地方又是极致的冷,元神仿佛被蛊虫不断的啃噬,理智即将被吞没,他痛苦不堪,饶是习惯了疼痛,此时也不受控制的呻吟出声。
就在整个人快被逼疯了的时候,牧锦云听到了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那溪水从高处来,流进他被心魔所控制的识海,在那片血气蒙蒙的识海里注入了一股清泉,虽然微弱,却是一抹鲜艳的翠绿,像是早春的第一抹嫩芽,在荒芜大地上点缀了生机。
清风拂过身体每一处,让心脏燥热减轻,又温暖了被冻僵了的其他躯干,他的神智渐渐清明,待到找回理智时,牧锦云才注意道:“那声音不是流淌的溪水,而是苏临安在念咒。”
她与他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不到三尺远,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大氅,把人裹得很紧,只露了个头,身子腿脚全都缩在了大氅底下。
他想起之前,在天魔气血的地盘上,受了天魔气血影响她体内灼热,最后身上只穿了件肚兜。
牧锦云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他想,她那大氅底下,会不会还是之前那穿着?
转念又自己否定了,以她的性格,储物法宝里可能没有丹药,都不可能没有衣服,现在身上的衣服肯定早就换过了。
他静静看着那张脸。
明明不是苏临安的脸,可在他眼中,他看到的就是她本来的相貌,就好像,他已经能够透过皮囊看到原原本本的她。
他曾不喜这张脸,如今,却没有什么好排斥的了。
牧锦云收敛了周身气息,然后,偷偷摸摸地凑了过去。
本就是面对面坐着,凑近十分容易,他靠过去后,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苏临安骤然睁眼。
“心魔让我很疼。”牧锦云嘴唇舍不得放开,直接传音道。
“亲你就不疼了。”他脑子里一团乱,都没法去思考太多,只循着本能解释了一句。
对啊,亲着她就没那么疼了。
苏临安注意到这次牧锦云没有施加什么威压,于是她飞快地把人推开,说:“你想亲就亲?问过我意思没?”
牧锦云眉心蹙起,缓缓道:“我现在问?”
苏临安:“……”
心魔把他搞傻了吗?怎么突然就看起来蠢兮兮的了。
她站起来,径直往竹轮草的方向走了过去,现在时间差不多了,可以看看那片凝冰叶的时间差是多少。
等她走远之后,牧锦云才堪堪回神。
他知道自己很不对劲。
从通灵殿出来后,他脑子里就多了许许多多零零散散的画面,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跟他自己的人生交织在一起,让他元神都受到了冲击和影响。
后来又加上了天魔血气和噬心蛊反噬,他的元神就是战场,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
而疯狂厮杀争夺的后果就是,偶尔会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就好似刚刚那一瞬间,无意识地做了一些很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