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撇开拉扯,口罩下的声音含混不清,“有什么事吗?”
“里面......”招平安第一次不去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目光被护士腋下夹着的本子吸引住。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阿择’的病情,每一行都是日期开头,后面写的是抢救的药物。
她瞪大眼睛,眼珠子震颤,投在里面的光荡荡碎碎。她呆滞地问:“里面那个屏幕跳动的线......就是心跳吗?”
护士很忙,随口应付“是”,抱着几瓶药水进去,给床上的‘阿择’换药。
那些日期......医院的病历写着的时间,无一不跟阿择每次受伤的时间对上。
放电影那晚夭折的小鬼,岑西的车祸,有客旅馆里的清鬼,颍东市被护身符所伤......
一桩桩,一件件,他一受伤,这边的‘阿择’也会因病情恶化而抢救。
心脏紧缩之后,胃部也跟着痉挛,招平安好想哭,却又不敢哭,害怕把细菌留在这里。
她佝偻着腰,再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只能拼命呼吸,将泪水咽进肚子里,一步一步撑墙走出去。
出了ICU,在隔着外界的一个小空间里,她靠墙缓了好一会,渐渐无力滑下,抱腿蜷着胸腹,背部急遽抽搐起来。
泪水悄然泛滥开,无声地渗透进蔓延及的布料纤维。
洗了一把冷水脸,招平安整理好衣服去找阿择。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她忙挪开眼神,狠咬了口舌尖定神。
“阿择。”
阿择刻意忽略那双明显红肿的眼睛,牵住她伸过来的手,低声问:“衣服怎么湿了?”
她迟钝地眨眨眼睛,垂眸想出一个借口,“洗手不小心泼到的......”
“嗯,接下来是不是要到覃家别墅了?”
“还要等一等,要在医院的东面隐一个摄魂咒。”
日出东方是新生,招平安在花木下埋上一个简易的阵,放上符篆,和阿择打车去覃家别墅。
另一边覃家院子前的空地,已经架桌铺好台布,摆有香炉、法器、五供等等。正前方请了五张威严的神像,两边飘荡着黄幡。
等到招平安和阿择到达,覃卫正已经换上长袍法服,坐在蒲团上默咒净去脑海杂念,让自己进入一种虚空状态。
白幡彩幡辞灵,黄幡招魂定魂。
阿择一见到神像魂体开始波动,抬手遮眼无法直视。覃卫正沉吟片刻,让他先进法阵稳住魂魄,等待开坛。
一个在阵内,一个在阵外,牵着的手一直不想松开。招平安将另只手覆盖在阿择的手背上,紧了紧,无言给他信心。
覃卫正慨叹地摇头,最纯净的生魂已经逐渐有鬼的特性。终是没说出另他们难受的话,他让招平安去医院守在ICU外面,避免生出什么意外。
要离开时,阿择挽留地使了劲,而后意识到什么立即松开。手未垂下便又被紧紧握住,弯着唇角的少女说:“阿择,我很快就回来了。”
招平安似乎不觉自己的笑多勉强,阿择也回以笑容,只不过说出来的话,仍掩饰不住他的不安。
他的心无法安定,第一次面露动摇地问:“你会不会来找我?你会忘了我吗?”
招平安睁大眼睛想缓释湿意,她点头,“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又摇头,“不会忘记阿择,永远不会!”
“可是于川那么优秀......”
泪水毕竟难藏,招平安抬臂胡乱擦过两下,定定地看着他说:“再优秀也不是阿择,世间千千万万好,我只要你!”
阿择捏捏柔若无骨的手掌,终是松开手,他浅浅一笑,“平安,我等你。”
不管结果如何,不管是人是鬼,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平安,永远不要忘记我,不要丢下我。
招平安不住点头,心尖尖像被扎了细钢丝,每想起阿择为她做的那些,细丝便会再紧一寸,遏制住血液般,脚底无力得快要站不稳。
“很快就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她说完,牙一咬,屹然离去,踉踉跄跄的背影渐渐在阿择的眼瞳里消失。
天在这时突然阴了,大片天空被灰暗暗的绵云遮住,阳光也随之消失了。
覃家的私家车在绵延的道路行驶,到达医院后,招平安才从怔愣中醒过来。ICU外面没有可供休息的凳子,她一直记挂着阿择那边的情况,走来走去试图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整整一上午,走廊里推进去过两辆车子。手中握住的手机已有水渍,她换手往衣服上擦。
医院里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道,招平安到窗户缝换了几口气。从她到这里手机一下没响过,不过没有消息也证明科仪按原来的计划进行中。
盯着小小的方块屏幕好半晌,手机放进包里,她双掌合起,祈祷。
所谓的天意如果是秉承阴德造化的话,那就将我所有的功德都回向给阿择,我不求改命了......只盼他能安好,能活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每天更,估计一周内就能完结,全文约30万字。
有个笔误一直想找出来,但是总是找不到,也怪我浮躁,没有很仔细地从头再看到尾。
第75章 她不能接受
急冲冲的脚步在走廊尽头纷踏砸响, 招平安睁开眼看到一群医生护士跑进ICU里。门因为大开大合而来回摆动,“哐砰哐砰”响了好一会,墙上禁止喧哗的标语在这声音下尤显无力。
走廊又恢复安静, 招平安到楼下检查摄魂咒。回来后看到一对突然出现的中年夫妻, 无声无息地守在隔绝的那道门边。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医生出来跟那对夫妻交待事情, 隔了挺远的距离,她无意偷听,有几个听起来就觉得严重的专业术词窜入耳朵。
男人双手抓住纸笔,低垂着脸, 手颤颤巍巍的落不下笔。一旁的女人撑住他,扶起手臂, 大红唇说了一句话。
“让阿择好好地去吧。”
男人将要签名, 纸张蓦地被抢走, 终止治疗同意书上,笔触在同意一栏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那个名字依稀传来时,招平安差点要以为是幻听,不敢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谁知......这竟是要结束阿择生命的纸!
中年夫妇错愕地看着这位奇怪的女孩, 以至于忘了去夺回同意书,撕纸声让他们脑中清明, 那张纸已在女孩手上裂成两半。
女人伸手指责, “你这姑娘是怎么回事?拿别人家事开玩笑是有趣吗!”
招平安誓要将这些刺痛人的字眼撕得粉碎,变成纸屑全都扬掉。她望着纷纷扬扬的白色碎片, 轻如缥缈地踩低她的信念。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阿择还能活过来的!”
男人的目光从碎片放在陌生女孩脸上,或许是被她激动的情绪触动,忘记了般, 茫然的神色才现出该有的悲痛,“两年了,一次次的抢救,阿择也累了吧......别让他过得太痛苦,让他安然地去吧。”
招平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冲着他们吼叫:“什么痛苦安然!只是你们这些健康的人,自以为是的人道主义!我只知道活着一口气,才有希望,才能醒过来,你们不可以这样做!”
她固执地踢开纸屑,不停喃语,“不可以!不可以的......”
消失了一会的女人带来医生护士,怀中护着另一张终止治疗同意书。面上得意地扯过丈夫,耳语道:“不知道哪来的疯子,不用搭理她,我拿来了同意书,让我们儿子早点解脱吧。”
对上男人的眼睛,她状似无意地抚摸小腹,男人视线一顿,叹气重新握起纸笔。
“不行!不行!不能签!”
招平安猛冲上前,两边一直伺机而动的护士快速拽住她手臂,“姑娘你冷静!再这样我们就要报警了!”
她拼命扭动身子挣扎,探长的手臂再无法前进一寸。混乱中护士口袋的钢笔飞出来,戳中她眼角,靠近眼球的地方顿时充血,混着聚起的泪水要滴血一样。
两个护士面面相觑,动作犹疑起来。人的下意识反应会闭上眼睛缓解疼痛,而招平安顾不上了,看着护士苦苦哀求:“求求你们了,放开我好不好......他还活着的,为什么不救他?”
脸上早已糊满泪,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痛,她自己也无法得知。
年纪稍长点的护士于心不忍,说道:“病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永远不会再醒过来,即使强行延续生命,他也没有知觉,医学上判断时天择已经死亡。”
她不能接受!不能再接受死亡!“只要有一口气在......让他睡着也好,可以等到科技更发达的以后,只要有希望我们都可以治,只要有心跳......”
医生见多了死亡和意外,亲属痛苦不堪地做出些不明智的事干预医疗手段,这小姑娘年轻到考虑不及现实的情况,“你知道供一名患者住了长达两年的ICU要花费多少金钱和心力吗?患者要承受的痛苦也等同家属的痛苦。”
钱?她急急忙忙要掏口袋,却发觉手还被人钳着。她向医生的方向艰难地突进,“我有钱!我家有好多古董!我真的有钱,求求你们不要放弃阿择......住院费我交得起来!”
“小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冷静下来就会觉得这样的决定对谁都好。”医生拖住眼中无理取闹的女孩,乱局中男人已经签好字交给别的医生。
“不好!一点都不好......”
招平安这一生总是绕着轨迹循规蹈矩,不敢有欲望,不敢踏出围墙半步。她放弃家训,放弃厮守,想用这十年来圆她和阿择的全。
她总习惯将阿择当成人,也曾在无数的幻想里勾勒蓝图,现在离曙光只一步之遥,要她如何接受他们所说的好!这怎么能说是好!
“你们不要他我要!转院......对!”招平安自以为想到一个好法子,既然他们不愿意救阿择,那就,“转院!医生,我要给阿择办转院!”
女孩殷切的目光望着周围人,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医生,神色也不由露出怜悯。
局势就这样僵持着,招平安反复哀求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的无动于衷,暗示她垂死也扑腾不出天意那张网。
他们漠然看着演独角戏的她,盖着白布的车子推出来时,数人拥着的缝隙中,招平安看到一只垂下来的手,死白的皮肤下青筋分明。
“啊!!!”她突然厉声嘶叫,眼里迸发出恨意怒视周遭这些冷漠的人,“不可以!不可以!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因为女孩失控的吼叫,大家短暂地惊愕了会,再次反应过来时她已挣脱桎梏伏在推床前,仿若珍宝般仔细小心地托着病人垂下的手。
阿择明明还有温度,他不能盖上这象征死亡的白布,他会呼吸不了的!
招平安不管不顾地要去掀开,不知道谁将推床拉开,手停住半空没能握住实物,很快被另一只有着烫人温度的手抓住。
护士抱住女孩,避免她做出冲动的行为,“呼吸机在签字那一刻已经拔下来了,他的心跳如同意识永远都回不来了,请你节哀。”
走廊里的人拥着推床,像躲避洪水猛兽般匆急逃离。他们回头看招平安的眼神,有叹息、有无奈、有奇怪,独独没有和她共通的痛苦。
蓝图塌了,雪球崩了,好冷好冷......阿择该怎么办?他们幻想的那些美好生活该怎么办?
都没有了......
“哈哈哈......”招平安目眦欲裂,唇角挑着阴森森地笑,神态狰狞。护士骇得一下松开手,失了牵制,她就如一滩烂泥倒在地板上。
她跪趴在地面,笑声如同从破了许多孔的音响里挤出来,尖利混杂喧嚣。从护士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颤成一团的身体,脆弱无力。
医院保安到达,护士重新回到岗位。招平安跪坐着,木然的脸死寂,总是带着暖意的圆杏眼被水汽覆满,机械地流淌着泪。
走廊又沉寂下来,恍惚能听到水滴不断砸落地板的声响。
“铃铃玲~~”
早被扔下的包包挨着墙角,里面的手机在震动。招平安猛然打个抖索,眼睛看不到似的,双手茫然地在地上摸索。
最后还是保安看不下去了,捡起包包放在她怀里。包包没有拉链,只有一颗小小铜扣,她费了几次劲都没能打开,最后牙咬住一角布料撕扯开。
接了电话后,招平安慌忙站起身,起到一半又跌倒,只能手撑地先慢慢站稳脚跟。恢复力气后她可以缓慢地走几步了,然后越走越快跑起来。
这样的情景时常在医院里上演,保安即使见惯了,也不免叹气。生死有命,最是敌不过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