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还不够。
她还应该说得再冷静一点,再坚决一点。
可脑子里想好的那些理智的话到了嘴边,刚起了个头,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些明知道他听了会难过的话,那些明明就不是出自她本心的话,要怎么才能顺利地说出口呢?
但偏偏谢无歧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他也完全猜到了沈黛接下去想说些什么。
立在细雪中的少女身形清瘦,她垂着头,不像是在拒绝人,像是犯了错等着挨骂似的。
“为什么?”
他神态如常,唇畔还带着几分浅淡笑意。
“你有其他喜欢的人?”
没有——
沈黛掐着自己的掌心,不让自己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没有吗?那就是,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不是——
沈黛看着自己的鞋尖,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这一生,没有再遇过比他更好的人。
哪怕曾有过再多的委屈愤懑,当他笑着朝自己望过来的时候,她都会觉得那些难过的回忆、那些糟糕的坏运气都无足轻重了。
从最初纯陵初遇,到后来在阆风巅相处的朝朝暮暮,她那时从未思考过这样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
但她还没来得及深究这个问题,就被告知——
倘若这一世再重蹈覆辙,归墟君出世,十洲修真界无一人能敌。
那么她这条命,就不属于她自己。
头顶有这样一把利刃不知何时落下,她怎么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开开心心地告诉谢无歧她也喜欢他呢?
给了他希望,再让他给自己收尸吗?
“我明白了。”
细雪无声坠落,沉甸甸地压在梅枝上。
沈黛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于是她只听得他轻轻叹息一声,她以为他还会说些别的,但谢无歧什么也没说,只走向站得像一根冰柱子似的沈黛,抬手轻轻拂去她压在她肩上的落雪。
“师兄这一醉恐怕要明日才会醒,你也早点回厢房,等明日他们两人醒来,我们就进第十重隐界。”
除此以外,再无一句。
沈黛甚至不敢看他走时的背影,等到厢房的门缓缓阖上,她才抬起僵硬的腿走到石桌前坐下。
针线盒还摆在石桌上,上面有谢无歧穿好的线。
沈黛拿起那根针,捏起自己破了个小洞的衣角,并不熟练地穿针,引线,在绯红的衣袍上织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半响,一滴水珠落在衣袍上,将歪歪扭扭的痕迹晕出一片深色。
看着那道痕迹,沈黛怔怔呢喃:
“……怎么就,那么笨呢。”
要是她能成长得更快一点,就能杀了伽岚君。
要是她前世知道得更多一点,就能在归墟君出世之前杀了他。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就连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开心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也做不好。
“——小姑娘,你确实是个笨蛋。”
声音猝不及防地从极近的地方传来,沈黛霍然回头,见那颗盘根错节的梅树上,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子轻纱如雾,媚眼如丝,倦懒地趴在一根花枝上,光着的两只脚在空中幽幽晃荡。
是丽娘。
原本一树的花骨朵不知何时全都徐徐绽放,随她衣裙荡漾,飘出一片浓烈异香。
沈黛警惕地封住呼吸,起身怒喝:
“你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她便拔剑朝丽娘而去,剑锋锋利异常,与她温良乖顺的外表全然不同。
丽娘眼中划过几分诧异,闪身迅速避过,又停在另一处枝头笑道:
“别生气呀小姑娘,我虽是青丘狐族,却不是那些凡间吃人的狐精,不会吃掉你两位师兄的。”
内室只剩方应许一人醉倒,不省人事,沈黛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被丽娘做了手脚,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
“你是装醉。”
丽娘掩唇轻笑:
“自然是装醉,我生前便是我们青丘酒量最好的狐狸,如果我醉了,那一定是我想醉。”
沈黛知道眼前的丽娘不过是残存在灵器上的一缕神魂,她已经死了,沈黛没办法再杀死她一次。
“你想做什么?”
清丽妩媚的女子倚着梅树,悠然道:
“仙者不入轮回,隐界太寂寞,我不想自行消散,又太无聊,想找一个人陪我留在这里,仅此而已。”
“他们不会愿意的。”
“由不得他们不愿意呢。”丽娘朱唇绯红,比红梅还艳,“看到这里的梅树了吗?这种梅花为媚骨香,用这种梅花酿的酒叫情丝酿。”
沈黛想到了今日谢无歧与方应许喝过的酒。
“闻过媚骨香,再饮情丝酿,情毒方成,若是没有心仪的人,这情毒便会自行化去,但若是中毒之人有倾慕的人,便必须与倾慕之人交合,否则——”
沈黛急忙追问:“否则什么!?”
丽娘食指点了点下颌,打量着沈黛急切的目光,笑得眼波流离,道:
“否则,就会损毁灵府,灵脉阻塞,越是爱不得,越是……”
哗啦——!
谢无歧的厢房里传来了瓷片碎裂的声音,沈黛心头一惊。
她看了一眼依然昏睡不醒的方应许,刚想要把他拉起来再去找谢无歧,就见梅花中的身影飘然挡在了沈黛身前。
“小姑娘,不能这么贪心哦。”丽娘轻笑道,“你一个,我一个,你怎么还想一个人独占两个呢?”
……谁想独占两个了!!
“赶紧走吧,你再犹豫,你另一位师兄说不定可就要真的灵府损毁,从此仙途断绝了哦。”
丽娘到底是曾是狐仙,沈黛一时间拿她没办法,迟疑片刻便立刻做了决断。
她装作要走,却又回头趁丽娘不备扔出方应许从前赠她的防御法器梵天钟,丽娘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气得立刻要砸碎法器。
但梵天钟是天阶法器,没那么容易砸碎。
沈黛这才放心暂时离开,她一边往谢无歧的方向跑还不忘回头警告丽娘:
“丽姑娘你别费心了!强扭的瓜不甜的!”
丽娘语带怒意:
“管它甜不甜,我先扭再说!”
沈黛惦记着放在房间内瓷片砸碎的声音,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谢无歧的房间。
月上柳梢,房间没有燃灯,一片昏暗。
“……黛黛?”
是极低沉喑哑的嗓音。
似乎没料到沈黛会突然闯入,跌坐在床边低低喘息的少年愣了一下,才迟疑着叫出沈黛的名字。
借着窗外一点月光,她看到谢无歧已是满头冷汗。
他支起一条腿,手臂几乎没什么力气地搭在膝盖上,呼吸又沉又重,带着灼热凌乱的气息,长眸疲惫困倦地半垂着,薄唇因隐忍着什么而紧抿。
在这一地如银霜般的月色中,少年冷汗涔涔,有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美感。
沈黛没想到自己进来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房间里似乎带着暧昧的灼热,和门外的寒风对流,令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出去。”
谢无歧冷白的面庞没有笑意,他鲜少有这样寡淡冷漠的时刻,但他此刻眉头紧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沈黛反而从他这样的冷淡中回过神来,看向他手边碰碎的茶杯,上面有点点深色血痕,血却不是瓷片割出的,而是他自己用腰间长剑割破的。
“你在流血。”
谢无歧剑体双修,能割破他的伤必然割得极深。
他在试图保持清醒。
“我知道。”
谢无歧的呼吸很沉,喘息声很重,听上去仿佛虚弱得快要死掉一样,但他的唇色却越发鲜红,衬着他满头乌发,有种勾魂摄魄的艳丽。
他紧盯着眼前的少女,目光不受理性控制,而只遵从本心的在她白皙的脖颈和手腕逡巡。
他觉得自己在这月光下好像变成了渴血的妖魔,脑中只有一些荒唐的、下流的念头不断徘徊,并越发肆无忌惮,就快从他身体里破出。
“你出去。”
谢无歧又重复了一遍。
“不出去,丽娘说你中毒了,外面的梅花和你们喝的酒,在你身体里酿成了情毒,要是不解开,你会灵府损毁,灵脉阻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