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越一脸无事发生,平静笑道:
“阿歧的旧衣服穿在黛黛身上,倒是挺合身。”
沈黛穿的的确是谢无歧刚到阆风巅时的旧衣服。
她原本也只准备随便拢一件素色外袍,再用发冠把头发束起来即可,不过谢无歧正好想起自己还有一身旧衣服,是特制的法衣,便拿来给沈黛暂时换上。
竟然还挺合身的。
少女个子娇小,墨发一丝不苟地用银色发冠束起,再穿一身玄衣箭袖的劲装,她身板直,步伐也因习剑而显得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扭捏姿态。
乍一看,像个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少年郎。
沈黛被三人盯着看,还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
“……怎么了?很奇怪?”
她从前在纯陵时,除了穿门服的时候,其实也大多这样打扮,就和上学的时候扎马尾一样,最不费时,还不碍事。
“没有,很好看。”兰越理了理她的衣领,又补充,“比你二师兄穿着好看。”
“不过你真不嫌弃你二师兄的衣服?”
方应许眉头拧得紧紧的。
“谢无歧,你这旧衣服收起来之前洗过吗?”
“师兄,你不能用你的标准来判定我这样的正常人,一件衣服但凡没洗三遍,在你眼里不就和没洗一样吗。”
两个师兄还在为衣服究竟要洗几遍而吵吵闹闹,沈黛却低头偷偷闻了闻袖子。
衣服自然是洗过的干净衣服。
带着一点谢无歧身上独有的淡淡气息,很难清晰分辨,像是雪地里白梅的味道,又像是夏日送来的松风。
嗅着鼻尖萦绕的味道,就像落入了这气息主人的怀抱中一样。
谢无歧和方应许拌了一会儿嘴,才忽然发现沈黛站一边许久没吭声。
他回头,似笑非笑地问:
“怎么不说话?嫌弃师兄的衣服脏?”
“没有。”
沈黛答得飞快。
抬头对上一双潋滟长目,沈黛藏起有点热意的耳根,指向外面人潮中打扮得更加奇异的队伍。
“……我是想说,外面好像有很多表演,衣服换好了,我们就出去看看吧。”
九阴城在凡人的城镇中,算得上一个繁华热闹的小城了。
这样的边陲小城没有凡间皇朝管束,唯有一个城主管辖,上到生杀予夺,下到苛捐杂税,都是城主说了算,是这方九阴城中的土皇帝。
而此刻从沈黛等人眼前掠过的表演队伍,就是在九阴城城主推行下兴起的血社火表演。
这一队阴森血腥的队伍中,有人额头插着斧头,有人眼珠子被匕首捅穿,还有人腹部被菜刀划开,血淋淋的肠子掉了一半在外面,随着人走动而缓慢地拖拽在后。
表演的队伍混迹在人群里面,每个都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有不少小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但没有人敢制止这些表演者,就连远远躲开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连骨头缝里都是畏惧。
就连沈黛也被这群人的一身血腥惊了惊,不过仔细一嗅便知:
“不是人血,是牲畜的血。”
“这些人的伤口也都是用家畜的血和内脏调制装扮的。”
谢无歧还伸出一根食指,趁表演者不备,摸了摸他胳膊上的伤口确认了一番。
“倒是逼真,只不过这九阴城城主的爱好未免也太过变态了,大过年的,别处上元节都喜庆热闹,怎么这城主非得给人添堵呢?”
兰越师徒四人混在人群中看了一阵,这群表演血社火的艺人不仅是顶着这一身血淋淋的模样四处招摇,还会表演一些修士降妖除魔,伏诛邪祟的故事。
表面上看着,也勉强算是一场惩恶扬善的表演,只是场面太过血腥,几度都让观众以为真死了人,惶惶不安的惊惧压过了表演本身的精彩,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更有甚者,还挂着一颗将掉未掉的眼珠子,直勾勾地对着路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好似还从中得了趣味。
刚想再上前一步再吓唬小女孩时,一道澄澈锋芒闪过,那颗挂着的眼珠子啪嗒一声,突然坠地。
这人顿时背后一身白毛汗——
那一刀,几乎是贴着他脸过的,要是再偏一点,就要削掉他半个脑袋了。
被吓坏的小女孩怔怔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玄衣少女。
“这么喜欢吊着眼珠子,何必吊一颗假的,我可以把你眼眶里那颗真的挖出来晃悠。”
沈黛的语气很平静,但手中从旁边艺人额头上抢来的菜刀映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看上去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你——”这人惊得结结巴巴,指着沈黛道,“我们可是城主大人安排来表演的,你、你放肆!要是城主大人知道了,剁了你手拿去猪圈喂猪——”
谢无歧随手接过沈黛手里那把菜刀,轻巧掷在了这人的脚边。
不偏不倚,刚好削掉了他鞋尖和脚趾尖的一片肉,顿时血流如注,引得他痛呼惊叫。
偏偏四周熙熙攘攘,这些阴森血腥的街头艺人还在表演着割下妖魔头颅的闹剧,尖叫声嘶吼声此起彼伏,他这一点动静根本引不起旁人注意。
待他缓过劲来想要向城中巡逻的士兵举报时,哪里还看得到那群人的踪影?
“淘气。”
兰越跟着他们身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因是穿着一身女子的宽袍大袖,显得眉眼也秀美温和。
他口中虽这么说,面上却毫无责怪之意,只道:
“你们这样闹,要是被人发现我们是修士,不就失去了做这身打扮的意义了?”
方应许维护道:“不会暴露,师妹刚才用的菜刀呢。”
沈黛跟着点头。
要不是因为怕坏事,此刻这九阴城的变态城主大约已经被她提溜出来,挂在城墙上谢罪了。
大过年的,真晦气。
“不过这九阴城真的挺古怪的。”
沈黛沉思着什么。
“萧寻师兄的信说,申屠止带着雩泽珠一路到了此地便停下了,我总觉得,申屠止好歹也是魇族妖主,会让萧师兄这么容易追踪到老巢吗?”
而且现在还联系不上萧寻了。
……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仿佛猜到了沈黛的忧虑,谢无歧遥遥望着视线尽头处的城墙和角楼。
“是不是陷阱,进去一探便知道了。”
他勾住沈黛肩头,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兰越。
“反正就算是龙潭虎穴,有师尊在,也是来去自如,有惊无险,对吧?”
兰越遥望着那盘旋在夜空中的不详气息,心中笼上一层阴云。
但愿是真的有惊无险吧。
师徒四人的身影没入上元节涌动人潮中,与九阴城中其他百姓无异。
而此刻,九阴城城主也正站在城墙之上,俯瞰着底下灯火如昼的热闹城市,看着百姓被表演血社火的艺人吓得惊惶四窜的模样,城主计明轩哈哈大笑。
“好啊好啊,我这主意真不错,你看底下的百姓多开心,别处的上元节哪里有我九阴城的上元节精彩!”
旁边的随从臣子笑盈盈附和。
“还不够。”这个脑满肠肥的城主趴在城墙上,一双豆豆眼滴溜溜地又转出了一个损主意,“血社火再精彩,也是假的,我看不如还是弄几头真的妖兽邪尸,放他们出去杀几个人,再让仙长出去除祟,这才精彩嘛!对不对!”
此话一出,周围的随从臣子也是面色微僵,但还是勉强笑着道:
“城主英明。”
“仙长呢?今日上元佳节,仙长还窝在房间里吗?仙长——”
他口中的仙长正躺在城主宅邸某处院子里的躺椅上。
只看这躺在躺椅上的青年,应是一幅绝世的画卷。
上元节圆月高悬,月辉映在他如墨长发上似绸缎泛着光泽,勾勒出他清贵的侧脸线条,恍若谪仙下凡。
只是这位风花雪月的谪仙,脚边却堆满了一地骇人的残肢,血腥味浓得盖过了院中馥郁梅香,令这院子显出了一种森冷可怖的气氛。
残肢被人一只一只拾起,又一只一只抛下。
“……不行……不行……这个也不行……”
坐在石桌上尝试着将残肢与自己的断臂续上的青年眉间戾气渐深,试到最后,怒火上头,一整个院子的上百残肢顷刻间被他焚烧成灰,腐尸焦臭味笼罩了整个院子。
躺椅上的白衣青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没有一只能用的!”
“那便再杀,再寻。”
申屠止抬眸看去,见青年气定神闲地模样,冷冷勾唇:
“断的不是你的手,伽岚君,你这话说得好轻松啊,我替你冒死夺来了雩泽珠,还招降了修真界的一员元婴期修士,你就是用几只凡人的爪子来对付我的?”
白衣青年一手持刻刀,一手握着黑玉,边将黑玉打磨成棋子,边缓缓答道:
“如今时间紧迫,当抓紧时间完成我们的最后一步计划,你若要一只好用的手,待大业成了之后,十洲修真界的宗门任你宰割,你想要哪个修士的手要不来?”
申屠止看了他许久,仿佛要从他那镇定从容的脸上看出个窟窿来。
“伽岚君,你我二人共谋二十多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防着我呢?”
这种感觉是近几年突然出现的。
伽岚君处事滴水不漏,他若要防着谁,不会让人轻易察觉,因此申屠止也只是一种直觉,理智上看,伽岚君待他又好似一如既往。
“怎么会。”光风霁月的白衣青年极淡的笑了笑,“我的计划,离不开魇族帮忙,你们魇族,也离不开魔族相助,我就算要防着你,也不是这个关头,大敌当前,防着你对我没有好处——莫不是有正道修士在离间我们?”
伽岚君的脸色看不出丝毫心虚,甚至可以称得上气定神闲。
申屠止拧眉端详了半天,才道:
“……我随口一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