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无皮笑肉不笑道:
“这可就恕属下不能答应了,那群潜入神仙塚的修士还未除尽,魔君和伽岚君正四下戒严,殿下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来玩,以殿下的修为,实在是很难让魔君大人放心啊。”
段采一提起回家就毛骨悚然,也顾不得面子了,走进了放低语气:
“刑无,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我在这里,你今天抬抬手,改日我一定在我父亲面前替你美言——”
刑无已经被谢无歧灌得有点上头了,眼神飘到了段采身后的那眉眼灵秀的少年郎身上。
段采替沈黛挡了挡:
“这是我朋友。”
“朋友?空桑佛塔里,我怎么没见过这一号人?”
“自然是佛塔外的朋友。”
“哦……”
刑无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声,他必然是不会替段采隐瞒的,但并不妨碍他对段采身后这唇红齿白,雌雄莫辨的少年产生兴趣。
“我瞧着你这个朋友,倒是比温玉馆的姑娘还别有韵味,殿下想封我的嘴,不如拿你这位朋友来换——”
哗啦一声!
酒坛破碎,刑无眼前的满桌佳肴瞬间变成了一地狼藉。
沈黛心中暗道不好,定睛一看,果然见脸色阴沉的谢无歧已经祭出法器,咬着后槽牙道:
“——找死!”
离得最近的朝鸢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那“谢姑娘”嗓音一变,水榭上的桌椅柱子全都被大卸八块,刑无察觉不对但反应不及,被逼着一头栽进这水榭池水之中,顿时狼狈不堪。
段采也吓了一跳,谢仙君不是来报恩的吗?怎、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呢!
不会是为了保护他吧?
他还在自作多情的胡思乱想,那边随刑无一起来的妖魔也终于反应过来,立时进入了备战状态。
段采反应过来,连忙喊了一声:
“沈姑娘!”
可回头一瞧,看到的却不是他心目中柔弱无助的沈姑娘。
那道瘦小单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一跃至半空中,在他看来柔软得连重物都抬不起来的十指正飞速结印,身后张开一个十丈法阵,随她心念神动,眨眼就压倒了一大片想要冲向谢无歧的妖魔!
“……沈……姑娘?”
段采愕然喃喃一声。
沈黛也有些意外,还好临行前有师尊助她破境,否则必然不能将这法阵的效力发挥到这个地步。
但这些厉害妖魔却不可能真被她斩杀,只是攻势稍缓。
沈黛的袖中立刻飞出一道传讯符,眨眼就朝外面的方向而去。
这是通知萧寻他们,可以动手了。
“……牵丝万仞线?”水池中,被毫无防备重击倒地的刑无问,“你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这种法器?”
刑无没有料到有人会在温玉馆伏击他,他实力强悍,就算喝得烂醉,也不是普通人能够随便降住。
但此人手中的牵丝万仞线是对付魔族的利器,即便是他也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对战。
……但很可惜,他没有,他还让此人近身与他喝酒。
谢无歧扯掉外面那身花里胡哨的衣袍,露出里面的利落玄衣。
他抬手用指腹拭去唇上胭脂,一脚踩在刑无的胸膛上,像是终于解气几分,唇边浮出一丝睥睨笑意。
谢无歧撑着膝盖俯身问他:
“我只问你一遍,之前潜入神仙塚的修士,现在在何处?”
此刻温玉馆内已经大乱。
萧寻等人用结界遮挡了今日温玉馆内的异动,又斩杀了许多温玉馆养的魔修,终于一路赶来这里与沈黛和谢无歧汇合。
沈黛见方应许等人来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她身后便传来刑无毛骨悚然的声音:
“想知道?”
话音落下的一瞬,刑无猛然起身挣脱将他紧紧捆住的牵丝万仞线,与此同时他也瞬间断去左臂。
鲜血四溅中,重重倒地的刑无从怀中扔出掏出一面镜子。
“那便去这里面找你们的同伴吧!”
半空中,那面圆镜被刑无注入大量修为,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吞没了在场的所有人——
再众人再睁开双眼时,周遭事物已经大变。
方才聚集在水榭圆台上的众人,已经被全数冲散,每个人都身处不同的空间。
刑无扔出的那面镜子,江临渊认得,是问心镜。
因为认得,且感觉到了其他修士的气息,所以他才没有躲避。
然而此刻江临渊睁开双眸,却发现自己不在温玉馆,而是身处某座仙山脚下,身后魔修浩浩荡荡,裹挟着凶猛杀意而来。
天地间灵气匮乏,笼罩在天穹之上的,是浓厚压抑的魔气。
问心镜。
问的是修士道心。
——可眼前此景,又作何解释?
第二十七章
人心变化莫测,道心中正入微。
修真者,唯有反复叩问道心,才能心境澄明,道心坚固。
所以问心镜,并非是什么收妖伏魔的法宝,而是助道士修炼的上品秘宝。
修士注入灵力置身其中,若心境平和稳固,这便只是一个让人凝神静气的普通空间,若心境紊乱复杂,甚至于有生出心魔的征兆,这问心镜变回带修士回到那个令他道心不稳的节点,让修士醒悟己身。
但无论如何,进入这问心镜中,便是进入了一方内外封闭的小天地。
外人不可能轻易找出藏身其中的人,而镜中修士若神魂具在,这问心镜便打不碎砸不烂。
刑无开启问心镜时,沈黛便感觉到了里面有其他修士的气息,瞬间猜到了第一批来的修士的行踪——
他们躲进了问心镜里。
虽不明白前因后果,但沈黛也能大概猜想到当时情况。
前世修真界大乱之后,有些修士被魔修追杀得无路可逃,便也藏身于问心镜中,这法器易守难攻,大家都想着藏个一年半载,应该就能性命无虞了。
可没想到藏进问心镜中的修士越来越多,最后这些问心镜全都送到了那位魔君面前。
那位魔君瞧了,冷笑一声,便轻描淡写地下令将所有问心镜全都扔进北宗魔域的赤海窟中。
那赤海窟并非海域,而是一片烧了上千年的烈焰魔窟,问心镜丢进去,里面的修士与死也没什么两样。
相比之下,沈黛竟然觉得现在的魔修还挺单纯,至少没想到那位魔君那样歹毒的办法。
问心镜中三千世界,问的是修士道心最不坚固之处。
沈黛也很好奇自己会看见什么,但睁开双眼后,看到却是以灵体状态现身的江临渊。
他怔怔看着眼前光景:
“……这是,什么地方?”
沈黛没有回答,她环顾四周,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景象,记忆却渐渐复苏。
凛冬。
昆吾颠。
这是前世纯陵十三宗被灭宗之后的事情了。
所向披靡的魔君杀得仙门百家节节败退,修真界大能皆死于其手下。
正道修士群龙无首,只得四处躲藏,退至仙山昆吾颠暂避。
他们手握神器雩泽珠,凝聚众人灵力开启雩泽珠,可张开护山结界,有了这道结界,昆吾颠便可成为修士们最后容身之所。
但魔君已斩断十洲三岛的大部分灵脉,仙山昆吾颠正是灵脉的最后一段,魔族大业只差一步,若是未能阻止这群修士占据昆吾颠,他们要如何回去向魔君交代?
眼看结界将成,魔修们更是杀得疯狂,攻势越来越强。
即便江临渊在神仙塚见过了许多魔修,却也没见过这样万魔齐聚,杀得漫天魔气血流成河的情境。
更让他惊愕的,是与许多仙门弟子共同抵御魔修的那道身影。
大雪纷纷落落,鲜血没入雪地中。
二十三岁的沈黛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她身上那件水墨色的门服已被血浸透,在朝阳中宛如一身灼灼绯衣。
“师、师姐——”
身后的众弟子们也同她一样厮杀了一夜,但眼前魔修却像是杀不尽,死不绝,让人看不到半点希望。
“我们,我们能活下去吗……我害怕……”
曾经护在年轻修士们头上的修真界大能已一个个陨落,门派内修为高的师兄师姐也为掩护更小的师弟师妹而死。
这些长在修真界的和平年代,被仙尊长老庇护的年轻修士们,怎扛得住这样的风雨。
沈黛十指翻飞,指尖汇聚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掏空的磅礴灵力。
“再撑一会儿。”
她脸色苍白,像是在安抚师弟师妹们,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再撑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