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不能称之为一个住处,因为眼前的这破败的道观打眼一瞧,起码就住着十多人。
谢无歧熟门熟路的掀开门口遮风的茅草帘子,沈黛跟着进去,才发现这道观看着破破烂烂,里面却收拾得很有生活气息。
老祖神像前架着土灶台,陶土吊锅里的菜汤咕噜咕噜冒着泡,左右两个侧殿用草帘隔开,分成男女有别的大通铺。
谢无歧掀开左边的草帘,将之前沈黛从乾坤袋里取出的几颗灵石扔给了一个闭目打坐的白胡子老道。
沈黛没跟进去,站在正殿往里瞧了一眼。
“五百两,一分都不能少。”
白胡子老道看上去慈眉善目,并不睁眼,唇边噙着笑意:
“又是去哪里偷来的?”
“少管我的事。”谢无歧话说得不客气,但语调却很熟稔,“别以为教我两天仙术就真是我师父了。”
白胡子老道轻笑,扔给他一张银票:
“我可没教,你那是偷学。”
沈黛在外面偷听了一耳朵,不过从这三言两语,沈黛大约也能勾勒出小时候谢无歧的经历。
他从合葬棺里醒来,失去记忆,不知来处,在这凡人界求生,既在秦楼楚馆打过杂,又为生存做过小偷小摸的行当,就连踏入道途也并非正正经经的拜师学艺,而是跟着这破庙里的老道士偷学的。
想到这里,沈黛觉得自己前世过得好像也没那么苦了。
至少在纯陵十三宗,她衣食无忧,不必担心生存,哪怕也有不如意之处,但和很多人比起来,她已经足够幸运。
谢无歧接过银票瞧了瞧,仔仔细细将银票收入怀中。
他勾了勾唇:
“知道就好,走了老头。”
“等等——”
那白胡子老道叫住谢无歧,缓缓睁开双目。
“把你怀里的乾坤袋给我,我给你五千两银子。”
沈黛躲在草帘后仔细瞧了瞧,才发现那人也是一个筑基期修士。
谢无歧脚步顿了顿,少年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原来这东西这么值钱啊。”他故作沉思,认真道,“五千两我会不会有点亏?既然这东西稀罕,那我再多找几个买家问问,若是没有比你出价更高的,我再来找你。”
说完,谢无歧一撩帘子走了出来。
他食指勾着乾坤袋的带子,慢悠悠地在指尖转圈,小少年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
“本以为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原来是深藏不露名门大派的女修啊。”
沈黛面露茫然之色。
“这道观条件简陋,恐怕得委屈大小姐了。”
谢无歧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矮凳,吹了吹上面的灰,又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递给沈黛。
他自己却只在围炉便随便坐下,拍了拍炉边煮汤的老婆婆的肩。
“婆婆。”
老婆婆头发花白,看上去却仍精神矍铄。
她拨弄着手里的木勺,将里面的菜糊糊盛到缺了口的陶碗里,递给谢无歧。
“是阿歧回来啦?快来吃饭。”
那一碗菜糊看上去全无卖相,只是一些随处可见的苦野菜根子,放进水里熬煮成一碗果腹的汤,只能充饥,完全不能叫一顿饭。
可谢无歧却仰头习以为常地喝了下去,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婆婆,这个姐姐受了伤,劳烦您帮她包扎一下吧。”
婆婆似乎眼神不太好,又或是根本看不见,还是沈黛主动把脸递过去给她摸摸,她才发现旁边是个姑娘。
“哎呀,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呢。”
婆婆笑眼弯弯,皱纹里都填满了和善。
“多大了?哪里受伤了?怎么受的伤?还有家里人吗?别是阿歧把你拐回来的吧?阿歧这孩子不是什么好人……哦,不是什么坏人,小姑娘别怕啊……”
谢无歧凉凉看婆婆一眼:
“就算您这么说她也不会怕,她胆子大着呢。”
“我叫沈黛。”沈黛坐在矮矮的小凳子上,抱着膝盖的模样格外乖巧,“婆婆,他是您亲孙子吗?”
婆婆又摸索着盛了一碗野菜汤,笑着答:
“我倒是想有阿歧这样的孙子,可惜我们这样的珠女注定不会有后代……”
“珠女?”
沈黛又想起那日初见谢无歧时,从他口中听说的珠女的故事。
原来……他不是听过,是真的认识传说中“哭瞎美人一双眼,才得一颗美人珠”的珠女啊。
沈黛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右边偏殿,风吹起的草帘缝隙中可以瞥见里面的女孩子,每人手中似乎都握着一根竹竿,那是盲人用来引路的盲杖。
“你们的眼睛……”
婆婆含笑解释:
“你知道藏珠阁吗?我们这些人都是阴年阴时出生的女子,自幼被邪修挑选去藏珠阁,囚禁在地牢里,日日用眼泪奉养美人珠,一颗美人珠成,人的眼睛也就彻底瞎了,最后还要用我们的血封存美人珠,若不是阿歧……”
“婆婆。”
谢无歧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笑道:
“你手里这碗汤还是给我吧。”
婆婆被他一打岔,忘了刚才想说的,只将手中陶碗往沈黛的方向推:
“什么给你,我这是给沈姑娘的,沈姑娘一定饿了吧?”
“人家一瞧便是富裕出身,吃不惯这个。”
这话换做别人说,像是什么阴阳怪气的讥讽,可他神态自若,并不像是话里有话,还顺手接过那一碗菜糊,替沈黛避开了不好意思拒绝又实在下不了口的尴尬。
“婆婆,你还是帮忙准备一些伤药和干净衣服吧。”
婆婆便也不强求,握着竹杖慢悠悠去里面偏殿了。
“姐姐,你那师兄,今夜是不是打算在门口当一夜的门神?”
谢无歧看向不远处跟来的江临渊。
他离得不远不近,恰好能时刻关注到道观里的动静,又不至于踩了道观的地界,让谢无歧有了赶他离开的理由。
仙姿玉容的少年抱剑立在门槛边,摆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冷脸,确实怎么看怎么像门神。
入夜后更深露重,沈黛凑在炉火边,听柴火噼啪,她抿了抿唇,开口时声线冷静:
“……他愿意待在外面守着,就让他守着吧。”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谢无歧的心劫究竟是什么。
入这个幻境以来,并没有任何特殊情况出现,一切风平浪静,可若真是风平浪静,谢无歧又为何会与这个幻境融合得这么深?
沈黛隐约觉得,在平静的表象下,一定有什么不一般的事情正在发生。
或者说,不一般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月晦之夕到了。”
谢无歧望着道观顶上破掉的豁口,凝视着头顶夜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七魄流荡,游走秽浊,今夜是个不详的日子啊。”
右偏殿里传来婆婆的声音,是叫沈黛进去疗伤的。
沈黛哦了一声,抬脚要进去,却见谢无歧并没有跟上,转头下意识问了一句:
“你不和我一起吗?”
今夜一定有大变故,沈黛不想让谢无歧离开她的视线。
谢无歧一愣,旋即笑了笑,他托着腮笑道:
“我进去可以,不过到时候婆婆给你除去外衣疗伤,让我瞧见不该瞧见的,那姐姐你只有等我长大再来娶你了。”
少年眸光清澈,说着略显僭越的话也不觉得轻佻。
反而是沈黛这个各种意义上已经长大的大人,听了这话耳根滚烫,立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右偏殿。
谢无歧瞥见女孩匆忙背影,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门外五十米处的江临渊虽闭目静思,但修士耳聪目明,殿内两人说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修道者应当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谢无歧说的那些话,也能是修道者所言吗?
江临渊眉头紧蹙,灵府深处又有什么声音在低语。
“道长师兄,今夜月晦,城中邪魔横行,你留在外面,不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江临渊掀起眼帘,扫了一眼倚在门边的小少年。
唇红齿白的小少年生了一副笑模样,然而眼底却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冷意。
“区区凡人界的妖魔,来一个我便斩一个。”
江临渊眸光冷如寒潭,扯动嘴角:
“便是那些披着人皮的妖孽,若让我抓住马脚,我也照杀不误。”
谢无歧挑起眉头,做出一副夸张的惊惧模样:
“哎呀,道长师兄果真厉害,如此,我们道观上下的性命,就全靠道长师兄保护了。”
谢无歧唇角弯弯,笑意却未达眼底。
江临渊漠然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