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干上慢慢显现出一张人脸,嘴唇翕动:“你站远一点。”
乌芽芽连忙退到一旁。
她脚下的肥沃土地开始缓慢蠕动,继而拱起一个个土包,又过了片刻,一根根藤蔓从土包里探出,似触手一般灵活地打开箱子,抬出金锦溪的尸体,摆放在满是芳草的绿地中。
绿地开出一朵朵洁白的小花,花上沾染着一颗颗晶莹的露水,仿佛是谁遗落的泪珠。当花儿开始凋谢的时候,金锦溪也被密密麻麻的藤蔓覆盖,慢慢拉入泥土里。她被分解了,进而回到大自然的怀抱。
土地是最肮脏的所在,因为它能容纳一切污秽;土地同时也是最洁净的居所,因为它能孕育无尽的生命。
生命从土地中来,又回到土地中去,这是一个圆满的轮回。
乌芽芽低下头,默默为金锦溪祈祷。
大榕树关切地问道:“芽芽,你身上怎么有股药味?你受伤了?”
乌芽芽连忙睁开眼睛,又快又急地否认:“没有没有!那些人类怎么可能伤到我!爸爸你肯定闻错了。哎呀,让我来看看我的宝贝!我好久没清点它们了!”
她生硬地转移话题,然后爬上树干,从一个幽深的树洞里掏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大盒子。
她打开盒盖,把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在铺满柔软芳草的土地上,包括自己刚从易岺那里得到的四颗弹珠。
一时之间,这个昏暗的结界布满了璀璨的星光。一大推红的、绿的、紫的……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晶体在草丛里灼灼闪耀。它们有的是宝石,有的是珍珠,有的是矿物,有的是弹珠,还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碎玻璃。
这是乌芽芽从小到大的收藏品,有的是榕树爸爸帮她从地底挖的,有的是她在外面捡的,还有的是她从别人家里偷的。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儿,完全不知道那是犯法的。
察觉到榕树爸爸还在嗅闻自己身上的药味,乌芽芽立马变成一只小乌鸦,落入五彩斑斓的晶体中。
无论爸爸等会儿问什么,她只管嘎嘎叫就行了,反正他听不懂鸟语。
乌芽芽用翅膀捂住嘴,颇为得意地笑了。
大榕树:“……”罢了,不问了。孩子这么顽皮,看上去也不像受伤的样子。
大榕树释放神力,催生出一朵朵闪烁微光的蘑菇。这些蘑菇从绿草里探出脑袋,把自己的光芒分享给铺了满地的,晶莹剔透的宝藏。它们的辉光互相掩映、碰撞,激发,然后变作一点点细碎的亮斑,四散地打在乌芽芽漆黑的翅膀上,也打在大榕树繁茂的枝叶中。
这个幽暗而又僻静的所在,仿佛一瞬间变成了星辰诞生的摇篮。
这里处处都是绚烂的色彩与斑驳的光影。
乌芽芽迈着小短腿,扇着小翅膀,徜徉在这片绚烂的光影中,然后踮起脚尖一圈一圈打转,最终昏头昏脑地躺下。她喜欢世界上一切的色彩和亮光,也深深为所有美的事物而沉迷。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星光里,小短腿和小翅膀一上一下地开合着,就仿佛躺在雪地里用身体画出圆圈的人。
大榕树垂眸看着玩得快心的女儿,自己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如果未曾养育这个脆弱的小生命,他不会享有如此烂漫的美景。
玩得足够尽兴了,乌芽芽才变回人身,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看。
信箱里躺着一条未读彩信,来自于易岺。他把那幅乌鸦图转发过来,并配文道:【加我微信。】
乌芽芽立刻便把这幅图设置成了手机屏保,却对易岺加微信的要求置之不理。
这人太狡猾了,她得晾晾他!
乌芽芽仰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哼着抖音神曲,自自在在地刷着微博。很快,她的好心情就被金锦溪乌烟瘴气的社交账号给消磨得一干二净。
哪怕与慕辰离了婚,那些不知所谓的网友也未曾放过她。
有人把她的毁容照发布到网络上,愤恨不平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去整容啊?还整得像个猪妖!没离婚的时候你天天花哥哥的钱,离了婚又变成他身上永远洗不去的污点。以后只要提起你,所有人都会想到——哥哥竟然跟一个怪物结过婚。哥哥会一辈子被你恶心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哥哥的心情?你去死好不好?你死了哥哥才能永远摆脱你的影响。求求你去死吧!】
类似的诅咒不是一条两条,而是成千上万。
信仰能供奉出一个神灵,那么同样的道理,无止境的憎恶也能摧毁一条生命。
在这种极端压抑的氛围下,在毁了容的绝望中,在失去丈夫乃至于失去一切的困境里,金锦溪不可避免地自杀了。
她已经死了,可是咒骂却还未停止。
怪物,猪头,贱货……无数人在咒骂她,唾弃她,攻讦她。
她的毁容照已传得全网皆知,这背后若是没有一双黑手在推动,绝对无法达到如今的热度。
如果说录制离婚综艺是公开处刑,那么现在的热搜就是行刑的前奏。
只可惜乌芽芽并不想陪柳如絮玩这种无聊的游戏。金锦溪的遗愿里一个字都未曾提及慕辰,乌芽芽自然也不会在对方身上浪费精力。她还急着赚钱呢!
“爸爸,帮我拍几张照片。”她举起手机央求。
一根枝条从树冠里探出,轻轻握住手机。
“怎么拍?”
“你把藤蔓召唤出来,在我周围铺设一圈。”乌芽芽撑起上半身,来回甩动蓬松的头发。
她的发量多到惊人,又带着微微的卷,躺下之后自然洒落在铺满了斑斓宝石的草地上,竟似深海中浮游的藻类,带着潮湿、丰润、厚密的质感。
她巴掌大的小脸就隐藏在这过于乌黑充盈的发丝里,如雪的肌肤在幽暗中闪着光。她整个人,比周围星彩点点的宝硬为夺目。她曲起修长笔直的腿,又抬起一只手,朝悬在半空的手机抓去,薄纱黑裙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
她明亮的眼眸溢出朦胧的水雾,迷离的眼神如丝般缱绻,又如水般温柔。
一丛丛暗绿色的藤蔓包裹着她曲线曼妙的身体,一朵朵洁白的花在她周围盛放。她的面容是如此艳丽,昏沉的表情却又透着一丝颓靡。如此新鲜的一具肉体,却更像是一只被欲望充盈的魔物,正企图从深渊里逃离。
那些藤蔓,便是抓捕她的触手,几欲将她拽入地狱。
连地狱的魔王都知道,这不是人间能够容纳的美丽。
大榕树抓住这一瞬间,拍下了魅魔逃离地狱的场景。
“这张脸不是很好看。”捧着手机欣赏了一会儿,大榕树禁不住叹息。
“勉强凑合一下吧。”乌芽芽翻身坐起,不满地噘嘴。
如果有外人在场,并且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一定会奉他们为“凡尔赛之最”。
“把这张照片发出去,我就能拿到违约金了。这也算是我替雇主挣到的钱吧?”乌芽芽喜滋滋地问。
“当然,凡是靠你的能力赚来的钱,都能满足雇主的心愿。”大榕树赞赏地说道。
父女俩合计合计,很快便把这张照片发送到金锦溪的社交账号。
乌芽芽还配了一句特别讨打的文字:【对,我是污点。然而像我这样的污点,只有神灵能把我抹去。】
片刻的平静过后,金锦溪的社交账号引发了网友的评论狂潮。
无数人在留言区打出了一连串的惊叹号。
这是人类该有的美貌吗?技术和审美都达到顶尖水平的程序员也捏不出这样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吧?更别提这黄金比例的长腿,不盈一握的细腰,饱满丰腴的胸脯,以及这漆黑眼眸里盛放的朦胧春情。
搜遍全网,把号称颜值爆表的所有明星或网红都拖出来进行对比,也没有谁能胜得过这张照片里金锦溪探到镜头前的染着一抹粉色的细长指尖。
如果维纳斯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她就是维纳斯;如果翩若惊鸿的洛神不仅仅是传说,那么她就是洛神。
她是魔鬼,天使,亦或精灵……
她是一切美的集合与象征。
照片甫一发送便在全网范围内掀起了转发的热潮和激烈的讨论。
这真的是金锦溪吗?五官和轮廓似乎都没变,但美貌的程度却能无止境地增长,这太不可思议了!
柳如絮自然也看见了这张照片。不过她手里有艾米录制的,金锦溪毁容后在酒店里哭诉自己活不下去的视频。视频中肿胀不堪的猪头绝对做不了假,而照片却可以嫁接或PS:
也因此,她并未像乌芽芽预料得那般感到焦躁或后悔,而是给艾米打去一个电话,让对方把金锦溪毁容后的视频爆出去。
金锦溪想凭几张P过的照片来澄清自己整容失败的传言,这样的做法简直太过天真愚蠢。等节目开始播放,她究竟丑到什么程度,全国观众都会知道。
第21章
慕辰也在看乌芽芽刚发布的照片。
他维持着一手捧手机,一手扶额头的动作,眉眼低垂着,瞳孔里划过一片晦暗的流光。
周围有很多人在说话,传入他耳朵里却全都是淅淅索索毫无意义的微响。他的心神已经完全被这张充满奇幻色彩的照片捕获了。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昏沉的黑暗,无数藤蔓从黑暗里探出,紧紧缠住那个宛若魔物般的美人。
白色的鲜花,散发着微光的蘑菇,以及散落在藤蔓或浓密发丝中的斑斓宝石,都及不上美人莹白如玉的身体。黑色纱裙宛若朦胧的雾气包裹着她,令她堕落般的美丽又带上了几分出尘的气息。
她是欲望的化身,却又纯洁得不可思议。
慕辰换了一只手拿手机,从另一个角度去欣赏照片里的人。
“慕辰,慕辰,慕辰……”
经纪人方文接连叫了他好几声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只好走过来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俯下身的时候,方文也看见了照片里的人,恍惚中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嚯!这么浓的浓颜系!”他惊骇地说道。
“嗯。”慕辰低应了一声,嗓音微微有些沙哑。
“这是谁?”看见慕辰把照片保存在手机相册里,方文不可思议地说道:“这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吧?我记得你最讨厌浓颜系美女,嫌她们俗。你不是向来只喜欢清纯那一挂的吗?”
把照片保存下来之后,慕辰闭上许久未眨而显得格外干涩的双眼。
不知不觉,他竟盯着金锦溪的照片发了十几分钟的呆。
没错,他以前的确只喜欢清纯类型的,最好是刚步入社会的,十九或二十出头的女孩,她们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就能很好看,笑起来的样子像清风、露水或山泉。
把她们搂进怀里,浅浅地咬一口,尝到的都是青涩滋味,不太甜,却带着绵长的回甘。
他身边从不缺少这种类型的女人,当初的金锦溪也是因为足够清纯才会令他产生结婚的念头。
婚后,他身边的女人也从未断过,而且一个比一个不谙世事。不过很遗憾,一旦进入娱乐圈这个大染缸,她们就会变得或肮脏,或庸俗,或圆滑市侩。自然而然地,慕辰也就对她们失去了兴趣。
柳如絮是他的新欢。那人虽然性格很阴暗,外貌却是真的优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模样像极了洒落一地的月光。
慕辰喜欢她皎洁的面容,也喜欢她伪装出来的天真纯洁。她也肮脏,庸俗、圆滑、市侩,但她很会遮掩。
只要她一直伪装得毫无破绽,慕辰就可以一直包容下去。
是的,他就是这么一个外貌至上的人。他只爱女人的容貌,从未曾有耐心去了解她们的灵魂。有趣的灵魂是万里挑一的奢侈品,而美丽的容貌加载了有趣的灵魂,那便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慕辰并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好运气。
女人对他来说连藏品都算不上,看腻了,换一个就是。
金锦溪是唯一一个令他产生了收藏欲的女人,只可惜婚后未满一年,他就对这个藏品失去了全部兴趣。
但现在,那种收藏欲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直到看见金锦溪整容后的模样,他才意识到,原来不是自己不爱浓颜,而是所谓的浓艳从未超出他能承受的界限。
哪怕闭上双眼,他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刚才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