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已经没有靖国了,但我们还站在句遥国的土地上。”燕三郎听出千岁的话里有微不可闻的暗讽,“你要留在这里继续当花神,还是离开?”
曲云河想也不想,就决定离开。他既然醒了,就不想留在闭塞的、与世隔绝的山谷,尽管这里的人都把他当作花神。
千岁看了燕三郎一眼,比划了个手势。
燕三郎看懂了,这是问他,木铃铛的任务完成没有。
他摇了摇头。
显然两人做到“阻止发狂的花神”这一步,还不算完成任务。
最近任务的完成标准,是越来越扑朔了啊。自然燕三郎和千岁都明白,这是因为涉事的因果也在不断变化之中,并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呢。
甚至他们两人的介入,都是无穷变数中的一环,木铃铛只有等待尘埃落定,才能清算这一次的奖励报酬。
千岁沉吟几息,才对曲云河道:“你若是不想当这个花神了,恐怕要散尽所有愿力。”
曲云河蓦地抬头,大惊失色:“为何?”
这消息对他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第362章 两段式任务
“你既然享受了人间的香火和供奉,从平民那里获得愿力,那就要尽好花神的职责。”
曲云河的目光一下变得幽深。
他在地下长睡不醒,虽然享受了百年的香火愿力滋养,却对它依旧陌生已极。可他知道,在这方面,以愿力为生的千岁才是权威。
“如果我不肯呢?”他忿忿不平。
当初他不得已才想到这个攒住愿力、延续自身的法子,那叫作形势所迫。现在好不容易醒来,他是再也不愿呆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了。
曲云河是花神,但他对这片水土并没有感情,对生活在这里的人同样很漠然。
红磨村的村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群陌生人。
他凭甚不能走,凭甚要为了陌生人守在荒山僻野?
千岁耸了耸肩:“反过来说,只要你卸掉了‘花神’之位,你就再也动用不了一点愿力。”
曲云河不由得变了脸色。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千岁轻声提醒他,“剥去山泽之位,你就只是个普通的孤魂,充其量还有一具针胎花灵化成的躯壳。愿力可不是普通人或者孤魂可以动用的,你可要想好了。”
燕三郎想起她说过的话。人类驾驭不了愿力,而她在这个世界只能使用愿力。
“花神庙虽小,那个神牌却能实实在在生效。”千岁掷出小石头打水,看它在水面上三连跳,而后沉入河中再也不见,“你受村民愿力滋养,就应该为村民服务,做一方守护神,不仅敦促风调雨顺,还要接引亡魂去往轮回——最后这一点,你通过汲取地气已在无意中完成——此谓天理,也是山泽的天职,与好恶无关,与情感无关。”
所谓山泽、水灵,其实便是土地神和水神,又简称地灵,受一方生灵敬奉,守一方生灵平安。它们与生灵之间,天然就有不成文的契约。
千岁说得很直白,不当花神也可以,那么曲云河就享受不到这个天职带来的便利,也即是操纵愿力的自由了。
曲云河顿感纠结。针胎花灵这百年来都由愿力滋养,不能像其他异士那样使用真力。如果剥离愿力,针胎花灵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变作木头原身。而他,不过是被困在木头里的一缕孤魂罢了。
那么,他同样是哪儿都不能去,并且还被剥离了花神之位,从此再也不能接触愿力。
这个下场更凄惨。
“如想动用愿力,我只能留在这里?”
千岁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是。”
若曲云河想动用愿力、保住修为,他就必须留在红磨谷,继续当百姓们的“花神”。
“你苏醒时神志未复,那时驱使你冲到聚石滩帮助村民攻击县兵的,除了临死前残留的愤怒之外,就是身为花神的职责了。”千岁听完他的遭遇,对先前发生之事已经有了大致判断,“村民的心愿是赶跑官兵,你就替他们办到了。”
燕三郎补充一句:“杀害温晴芳的凶手,心愿是杀掉章县令。”当时听凭本能行事的曲云河受到平民强烈意愿的驱使,差一点连章县令都杀掉了。
其实燕三郎也明白凶手的逻辑。温晴芳母女的死,只有章县令会计较,有职责,也有立场计较。红磨村的村民无所谓,死掉的不是村里人;温晴芳的丈夫章子昂虽然锲而不舍,但他没有官职在身,单凭他一个人搅不起什么风浪,也不能组织官兵进乡抓人。
只要章县令死了,温晴芳案也就戛然而止。
曲云河苦笑。他听懂了,在神智未复时,他会本能地执行花神的职责。这是浸润到身躯每一寸的本能。
红磨村人用了一百年时间滋养出来的山泽,当然要守护红磨谷。
“就没有两全之法?”
“世事难以两全。”千岁笑了,“像我一心向往逍遥自由,最后不也是被缚于人么?”
曲云河沉默了,才轻轻一叹:“我只想去靖国王宫旧址,故地重游一回。”
他和靖国女皇曾有约定。不去,终是心愿未了。
“然后呢?”千岁却很务实,“回来这里?”
这回,曲云河沉默了更久,才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他当初的想法太傻太天真,只想尽快攒齐力量、重返靖国王宫,没料到最后的结局却是沉睡百年,又将自己永久地困在这样的荒山野岭。
他的魂魄在针胎花灵这副躯壳中沉睡太久,已经剥离不出了。而离开红磨谷的话,他又不能动用任何愿力,恐怕连人形都无法维持。
这可如何是好?
燕三郎忽然道:“好死不如赖活。”
在他看来,能活下来便胜于一切。“只要走一趟靖国王宫,你就回来红磨谷继续做花神?”
曲云河苦笑一声:“是。”
一百年前他可以慷慨赴死,现在得知自己被永久绑定在红磨谷,他心灰意冷,亦觉生无可恋。
然而一个人可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却不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若是就这样立地自尽,死得无声无息,曲云河做不出来。
好死不如赖活,这小子说得对。
燕三郎却道:“那说不定有办法。”
“嗯?”曲云河一怔抬头,却见千岁撇了撇嘴:“喂!”
又要折损她的愿力啊,她不愿意!
燕三郎面不改色,从颈上拽出一条红绳,抓着坠子对千岁晃了晃:“完成了……好像吧。”
完成什么了?曲云河不懂这个哑谜,千岁却一下子瞪圆了眼:“哎?这样也算?”
“看来是算的。”只有他们二人能看见,木铃铛散发出浅淡的光芒,而后其中分出一点飞去千岁那里,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通体舒畅。
有愿力入账的感觉,怎就这样心旷神怡呢?
不过两人都注意到,铃身上的“花神”二字并没有散去。
这算任务没完成吗?可是报酬已经发下来了。燕三郎看向千岁,这种情况从前有过么?
千岁不理他。
领到了报酬,她立刻就是眉开眼笑,对着曲云河轻声细语:“其实吧,倒真有法子让你短时间内离开红磨谷,外出一趟。”
第363章 期限四个月
曲云河大喜:“愿闻其详!”
千岁有话说在前头:“不过你最后还得回来。”
“君子一言。”
红衣女郎这才指点他返回花神池底,收取自己遗骨,再制作金漆刷遍,以朱砂绘制符文附于其上,最后入巨瓮封装,放置到花神庙中。
那金漆出自千岁之手,燕三郎也不知其中配方和主料。
“你同它本是一体,可将它当作你的法身,镇于花神庙中,接受乡民的香火供拜。”千岁显然很有经验,可以对曲云河这个新晋花神指手划脚,“如此,你的短暂外出就不算擅离职守,在这期间仍可使用愿力。”
曲云河一一记下。
“但你要记得,这金漆的效力只能维持一百二十日。超过四个月,你还流连在外的话,就会自动变回一截木头,挪动不得。个中利害,你自己知道。”
“你多虑了。”曲云河正色道,“只要让我前往靖国旧宫了愿,今后必定安守红磨谷。”
他的目光沉静得有些颓败。
燕三郎目光一转:“靖国王宫好似离春明城也不算远?”
千岁立刻警惕起来:“喂,你要作甚?”
“针胎花的开花时间在春夏之际,这会儿已经过了花期,‘花神’应该闲下来了。”燕三郎目光微动,“我也想去靖国王宫走一趟。”
千岁奇道:“为什么?”
“凭吊古人遗迹。”燕三郎向她露齿一笑,“先生教导我们,百闻不如一见。听过靖国女皇秩事无数,还是想亲眼看一看。”
他是那种想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不像哪。千岁满眼都是怀疑,但她知道这小子心眼儿多得跟筛子似地,也只好应道:“那随你。”
这话说出来,曲云河才觉不可思议。
这还是他印象当中最难说话、喜怒无常的千岁大人吗?
在他沉睡的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岁拂了拂秀发:“回聚石滩吧,你该给村人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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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石滩上,村正将人群劝散。
县令押着犯人走了,村民各自回家,村正却留了下来,背靠河水、面对针胎花林渐渐等待。
人散了,聚石滩又变得更加空旷,夜风更加寒凉。村正没有拒绝其他村老递来的獭皮厚袄,旱烟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也就在众人离开不久,石滩上沉寂已久的树怪又动了,自己走回林中,落地扎根,重新化作安稳的树。
而后,林中有三人信步而出。
村正连忙迎了上去,眼里都是忐忑:“花神大人!”
就算他们知道了曲云河原本曾是个人,对他的尊敬依旧不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红磨村人的衣食父母。
曲云河默默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