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痛不如短痛。早些结束这场战争,两国人民就能早些得到喘息的机会。
百姓最想要的是和平,是安定,只要能尽快结束战争、恢复生产,或许他们对于坐在庙堂最高处那个人是谁并不在意?
韩昭只能作此想法,他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去休息吧,你也一夜未合眼。明日又有硬仗要打。”
走出大帐时,他没来由想起了贺小鸢。
这傻姑娘为什么非要往战争里凑?换作他是她,一定远走高飞,从此遁于江湖,再也不受人摆布。
不过女大十八变,他第一眼见到贺小鸢时险些没认出来。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大美人。
唯一没变的,是刁钻泼辣、不管不顾的脾气依旧啊。
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能见到从前的熟人真好。韩昭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可是转眼就平淡了。
明天,大战就要开始了啊。希望贺小鸢真能听从他的劝告,远离战争。
他面对东方,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要回去换身衣物,亲兵突然凑过来:“报,谢家屯有动静。”
“怎么?”谢家屯昨夜大事频发,卫人也加强了警戒。不说别的,那棵树就被团团围起,现在飞进一只鸟儿都有人知道。
亲兵的神色有些怪异:“村正发动村民去周围树上捕鸟,连鸟窝都端来了,怕不得有几百只,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然后——”
这事儿的确古怪,韩昭皱眉:“然后?”
“然后他们就拿油布缝成一个个袋子,把鸟儿都装进去,着人背上大树了。”亲兵挠了挠脑袋,“这些人再出来就是两手空空,鸟没了。”
那就是送进树里的小世界了。韩昭微愣:“村正怎么说?”半夜起异动,总要给个说法。
“他说神木给他托梦,自己虫蚁遍身,被啃噬得十分难过,要他送些鸟雀进去。”
韩昭啼笑皆非:“罢了,若无其他古怪,不用再来报我。”
哪有那么巧,神木早不托梦、晚不托梦,偏在这些大事发生以后给村正托梦,从前几十年都干嘛去了?他琢磨这事儿八成还是跟小师妹有关,但往神木的小世界里放些雀鸟,听起来也不会有甚危害,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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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再走三十里,天就亮了,燕三郎一行人进入一个无名村庄。
这种座落穷乡僻壤、人口不过百的小庄子零星分布在深山之中,有些连官署都未必知道它的存在。
贺小鸢走进来却熟门熟路,并且村里还有大人孩子跟她打招呼,居然跟她关系还不错。
可想而知,这里也是攸人抗敌的据点之一。
村东头有个打铁铺,贺小鸢带领燕三郎等人走进来,在炉里点了火,复从百宝囊里掏出工具铺到桌上:“特许令明天才能造好,你们可以到处走走。”
第400章 你能坐视不管吗?
红衣女郎中途走了,跟她进村的只有曲云河和燕三郎这一大一小。对了,还有蹲在书箱里的一只猫。
她拿出的只是个银质小盒,然而一层层展开平铺,竟如三尺长的书卷,上面扎着形形色色的工具,镊子、钢针、小耙、凿具、吹筒……竟有数十件之多,有些造型怪模怪样,看得燕三郎眼花缭乱,压根儿不知其功能。
要做特许令,先要造胚。贺小鸢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普通令牌:“特许令的材质没什么特别的,用盛邑刘府的府牌改造,大小正合适。”
曲云河也凑过来看,赞道:“鸢姑娘的手真巧。这一手技艺也是学自师门吗?”
“嗯。”
“令师是哪位大家?”
“恩师姓厉。”贺小鸢头也不抬,“厉鹤林。”
周围安静,贺小鸢手头微顿。这些人都没听过?
燕三郎也好奇:“这一手本事,镇北侯会么?”
“当然不会。噢——”贺小鸢看他一眼,少年小小年纪,已经会套话了?“师父每期只收三或四个弟子,天资不好的不收,看不过眼的不收,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收。韩昭是侯府的大少爷,我却是没爹娘的小孤女,都能拜到师父门下。”
她说起恩师肃容满面,显然心怀敬仰。
“但师父收徒之后因材施教,各传绝艺。他老人家说韩昭有将才,所以教授的是兵家阵法之道。”
那么眼前这位鸢姑娘,习的想来就是奇技奇毒了。
“十多年前的卫国和攸国关系还挺好,韩昭才有机会拜入师父门下。若换成现在,哼——”她冷笑一声。
原来厉鹤林是攸国人。燕三郎侧了侧头:“那么,那位钟灵韵呢?”
这名字刚说出来,贺小鸢眼里即闪过一抹厌色。“她是二师姐,比我还大两岁,长得冰清如莲的模样,说话也是又软乎又好听,大师兄喜欢她,连师父对她都拉不下脸色。我初入师门,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哪知这女人两面三刀,背地里对我各种算计,要让师父师兄厌恶于我。我若与她争执动气,最后也都是我吃亏。”
尽管是十年前的旧事,她面上还是忿忿。
燕三郎挠了挠头:“你得罪过她?”
“当然没有!”贺小鸢嗤地一声笑了,“你不知道世上有些女人没事找事,就是看不得别人比她好,一定要造谣诽谤中伤,把人拉进泥淖里翻身不得,这样她才舒坦么?”
“她从来都在背地里使坏,表面上和和气气、低声细语。我那时性子也不好,看着就来气,有两回中了她的圈套,当着韩昭的面掴了她几记耳光。那个蠢男人的失望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
燕三郎和曲云河相视一眼,暗道这位大小姐的性子至今也不见得改好。
“我气极了,趁着师父出门云游,用毒术把她整得生不如死,一张脸肿得像猪头。那时她已经没我厉害了,毒都解不掉,奄奄一息。后来韩昭抱着人来求我,我才放过她一马。”贺小鸢耸了耸肩,“从那以后,她就不敢再来惹我,但我也知道,韩昭喜欢她。”
曲云河轻咳一声:“你就这般放手了?”他要是听不出贺小鸢对韩昭有意,这把年纪是白活了。
“不然呢?韩昭可受用那一套了。再说他们一个是将门之后,一个是权贵之女,人人都说是天生一对。我一个小孤女凑什么热闹?”
贺小鸢嘿嘿两声:“原本他该这样眼瞎一辈子,不过十年前出了一桩意外,钟家的强敌找她寻仇,一刀封喉,碰巧武器上淬了剧毒。我先到现场,韩昭后面赶来,疯了一般认定我是凶手。若非恩师护着,我早被他打死了。”
那时的韩昭抱着钟灵韵尸首,红着眼圈,悲愤欲狂。十年了,贺小鸢想起那一幕,仍觉心头有些憋闷。
“后来他学成出师,回卫国去当他的侯爷,功成名就;再后来卫国向攸国开战。我和他的关系,方才你们也看见了。”
曲云河搓着下巴:“十年前,他才十几岁吧?”
“他十八,我十四。”
曲云河伸了个懒腰:“小姑娘,男人会变的。”
哪个男人没经历过中二和热血的少年期?年方十八、血气方刚的韩昭,和掌管数万兵马的镇北侯韩昭,能一样么?
这念头方起,他就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燕三郎。
这小子好像跟这俩词半点不挂边儿,不过他才十二岁,正是快要开始中二的年纪。
来日方长。
贺小鸢目光微动:“他变与不变,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依旧专注于自己手头的活计,“我是攸人,他是卫人,我们各为其国,只能对立。”
燕三郎忽然道:“他说得没错,你该放手。”
贺小鸢“啪”地一声,将镊子敲在桌上:“你是哪国人?”
“梁国。”
“如果你的国家受欺侮、你的同胞被奴役、你的家园被烧毁。你能坐视不管吗?”
“……”
贺小鸢美眸圆睁:“至少我不能!”
燕三郎目光微凝,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生于梁国偏远小城,但过去那么多年卑贱如尘埃,遭尽冷眼、尝遍辛酸,没尝到一点家国赠予的福利。没有享受过权利,又谈什么义务?“祖国”这个词对他来说,格外遥远也格外陌生。
梁国不爱他,他也不爱梁国。
他对梁国的情感,甚至没有女将军风立晚深厚,后者反而是句遥国人。
手背一暖,却是猫儿伸出小白掌按住他的手,喵呜一声。
这只是一声单纯的猫叫,他没听见千岁说任何话。
燕三郎手抚了抚猫头,白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
“高旬城破,遇难的不止我叔婶。从小玩到大的街坊邻居,也逃不过家破人亡。”贺小鸢拿出锉刀,把重新切割后的令牌边缘打磨光滑,“我幼时受欺负,邻家的小哥总替我打架出气。我赶回高旬城那一天,看到他身首异处倒在家门外,肠子流了一地,死不瞑目。”
第401章 天下奇物
我最喜欢吃巷口王叔做的蜜枣儿发糕,那天我在他家找不到人,只看见门窗都被砸坏,发糕上沾着的全都是黑血。”
“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我就立誓,定要卫王血债血偿。”刺耳的削挫声一下接一下,很有节奏,“高旬城,我赶不及。以后对卫人的战斗,我都不想再缺席。”
说起惨绝人寰的往事,贺小鸢的神情和声音一样平静,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的动作依旧流畅而稳定,不受一点干扰。
燕三郎知道,这是由于复仇的怒火在她胸中已经翻滚了太多次,她反复品味、反复坚定,沉淀下来的就成了信念。
接下去的活计非常精细,贺小鸢全神贯注,不再与他们说话。
燕三郎抱着白猫踱了出去。
太阳升起不久,透过枝叶洒下一地金辉。冬日的清晨无事可做,多数村民还没起身,村口只有两三个孩童嬉戏打闹。也不知谁家的鸡跑出来了,在雪地上刨食儿吃。
猫儿跳到地面,在干净的雪里打了两个滚儿,暖热的鼻头不小心触到冰凉的雪粉,立刻打了个喷嚏。
恰好一个雪球砸过来,眼看要落到猫咪头上,却被燕三郎先接在手里。
深山里的村庄闭塞,但不曾被战火波及,于是享有宝贵的安宁。
“想什么?”白猫跳到篱笆上,踩着猫步,优雅地与他并肩而行。
“没什么。”燕三郎眉头舒展,不再多虑。
他一向不为别人的事烦心,今回也不该例外才是。
他突然站定,从颈上扯出项链:“任务完成了。”
木铃铛又在闪光了,上头的“娑罗界”三个字缓慢消失。
这说明什么?卫军的确放过了娑罗木。昨晚韩昭就答应了贺小鸢,任务直到今晨才完成,显然是韩昭另外指定了旗楼的木料,并且严禁砍伐娑罗木。
此事终于尘埃落定,娑罗界真正安全了。
普通人看不见的光芒飞向千岁,她随后就发出了欢喜的赞叹:“这么多!”
这回是个蓝色任务,给出的报酬相当非常丰厚,并且燕三郎信守承诺,这次报酬一丁点儿也不留,全部归她所有。千岁召出琉璃灯,喜孜孜地喊燕三郎来看:“喏、喏!”
经过他和她的不懈努力,原本绿豆大的灯焰,现在比板栗大了,并且火焰变成了漂亮的绯红,就是朝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