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雪白的长剑从洗炼池中飞出,落到了小雀儿身边,“踏雪”剑铭闪过微光,小雀儿身上的黑气终于被彻彻底底地压制下去。
……
“我若是有了孩子,一定要叫他小雀儿。”
“别人都起个鸿鹄的名字,怎么你就单单要起个‘雀’字?”
“起鸿鹄,那是希望孩子以后能成大才来光耀门楣。”折花看着方才捉来的雀儿一只一只轻松地顶开筐子跑出来,欢乐地用指尖蹭了蹭它们的喙,看着它们亲昵地蹭蹭她后扑棱棱飞走了,笑着说,“我一个妖,也没有什么门楣可以让他来光耀,我就希望他这一生能顺顺遂遂、平平安安,不需要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要和一只小雀儿一样长了翅膀,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这样就已经足够啦。”
……
小雀儿落了下去,梅胜雪睁开眼睛,将他抱在怀里,抚过他眉间还带着折花气息的平安符,手上光芒大显:“从此,你就叫沈千山,三岁来了我阆玉宫,是我唯一的弟子。”
取名千山,是因为这孩子注定命途孤独,须得坚定如山,心若磐石。
“既然没有‘清明’的压制,你必须时时刻刻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惧,人间之情从此与你无关。”
“你须得时时刻刻以世间百态磨练自身意志,经眼风云,却自有是非分明的眼睛。”
小雀儿三岁以后的记忆被一点点擦去,他将回归到痴傻懵懂的状态,不记得他曾经有一个愿意为他牺牲一切的娘亲,不记得他曾经有一个为寻他徒步爬上昆仑的玩伴。
他不会记得他曾经也有过最质朴最纯真的爱与恨。
梅胜雪最后摆了摆手,朝小女孩走了过去,以同样的方式彻彻底底地洗去了她这段荒诞、惊悚又温暖的记忆。
他手拿开只是,竟意外发现她骨中一点明光亮如星辰。他再凝神一探,原来是这孩子在昆仑已久,竟然意外已经入了道。
她确实有仙缘,但昆仑终年飘雪,不适合这样花儿一样的女孩。梅胜雪叫来仙鹤,致书一封,连人带信一起送向南方神女殿。
做完这一切,他一口血终于喷出,脸色顿时灰败了下去。
岑轻衣漂浮在半空,将这一起看得清清楚楚。
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沈千山说自己是三岁起就上了昆仑,而他明明有一个七岁时的玩伴;为什么他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封印;为什么他在初见时无悲无喜,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但却在极西破了一次封印后像是被染上颜色一样有了情感。
她轻轻地捂住胸口,连心跳都变得又轻又慢,像是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掐着她的心尖,缓缓地泛着疼。
原来这才是完整的沈千山。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梅胜雪的身上传来,岑轻衣已经熟悉了它,也没有反抗,再睁开眼时,她怀里已经抱着昏睡过去的沈千山了。
她抬起手来,梅胜雪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出现了一串琉璃珠子。
那珠子晶莹剔透,颗颗圆润饱满,像是被人时时刻刻拿在手上把玩过一样。
她将其中一颗转了过来,“清明”二字赫然其上。
这就是那串阆玉宫已经丢失了五百年之久的“清明”,由沈千山亲手戴在她的腕上,和她一起来到了这里。
她褪下了这串琉璃珠,看着沈千山沉静的眉眼,拿起他的手来,将珠子戴在他的手腕上,靠在他的耳际,轻轻地将二十年后沈千山对她的祝愿,借着梅胜雪的身体,又再次对沈千山说出。
“愿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话一出口,她浑身忽然一轻,像是身体的主人终于说出了那句未来得及出口的话一般。
她心中情绪纷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抱紧了手上的人。然而忽然之间,她感觉到地面一阵颤动,天地四方都旋转起来。
她身体一空,再眨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此间世界,这个小时空被一个圆形的、黑白分明的玻璃罩了起来,而她自己又被关在了另一个玻璃罩里,随着世界的旋转一同旋转。
在两个玻璃罩旋转至相切的那一刹那,岑轻衣透过世界的阻碍,蓦然对上了沈千山黑沉安静的眼睛。
此间世界像是一个球,她在这个球的一边,而他又在另一边。三个球同时无规律地旋转,只有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她能知道他原来一直都在。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并不是不爱他,还一直想杀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师父并不是故意冷落他,让他去执行危险的任务;看到了小时候的玩伴并不是为了杀他而处心积虑地接近他,她没有离开他,也没有放弃他。
原来他们都以自己的方法爱护着他。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像心魔所说的那般,没有被任何人期待过。
他那一直以来秘而不宣、如鲠在喉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化为飞灰,彻彻底底地释然。
被大玻璃罩罩住的世界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包裹着沈千山的玻璃罩和世界开始融合。
尽管已经看不见了,沈千山还是朝着岑轻衣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接着,他径直入了另一个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局了,忽然有一点不舍。
有的宝宝说时间线没看懂,还有一点点时间线的事情没有解释,解释完之后,我会把三条时间线在作话里详细写出来。么么哒~
第109章 往事前尘(四)
“呸!晦气!这死女人死在哪里不好, 非得死在我门口,这还让我怎么做生意!”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粗暴地拖着麻布袋子,骂骂咧咧地把袋子往地上一扔, 袋口松开, 露出一个头来。
这袋中人双目紧闭, 脸色青白,一头沾满了灰尘的长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
另一个尖嘴猴腮, 畏畏缩缩地跟在大汉身后,看见这脸,眼睛一亮,拍了拍大汉的手臂:“诶, 大哥,你别气了。你看这女的长得很好看啊。”
“滚!一个死人,我管她好看不好看?……等等,该不会是你这兔崽子夜里玩死的吧?你看我不打死你!”大汉粗眉倒立, 扬起蒲扇一样的手掌就往另一个身上招呼。
“诶诶诶!大哥!不是!哪能啊!你看她肚子里还有个小崽子呢!这样的女人我哪敢玩,一个不小心弄死了崽子和崽子娘, 这可是天大的损阴德的事情啊!”
“哼, 不是你就好。好了,扔这里吧。”
“这……大哥, 你看她姿色不错, 要不咱们给埋了?这脸叫狼叼走吃了还怪可惜的。”
“她死在我门口,我没把她挫骨扬灰就算是好的了,还要我埋了她?快走,一会儿得落雨了,这乱葬岗雨里有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
尖嘴猴腮的那一个闻言缩了缩脖子, 拽着大汉脚不沾地地跑了。
雨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大点大点地打在叶子上,又汇集成更大地雨滴,密密麻麻地砸在女人的脸上,洗干净了她脸上头发中的尘土。
女人的眉头皱了皱,睫毛剧烈地眨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还没有死!
她咳呛两声,用软绵绵的手撑着树干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然而她实在是脚软,没有站稳,顺着坡滚了下去。
她弓起身子,死死地护住凸起来的肚子,脊背在石头地撞击下发出可怕的“咔吧”声,正好滚进了一个山洞中。
山洞口被杂草和藤蔓掩盖,在狂风暴雨中留出了一点姑且安身的地方。
血和羊水从她的身下迅速晕开,一道惊雷落下,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是折花。
连绵的疼痛让她急剧地喘息起来,她咬牙,试图再从软绵绵的身上挤出一点气力来。
这一年三界大灾,饿殍遍野,瘟疫连天,连地上的土都已经不再安全。她太久没有吃到东西,已经快没有力气生产了。
大雨仍然瓢泼而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一口牙几乎都要咬碎,孩子终于生了下来。
孩子刚生下来并不好看,脏兮兮瘦巴巴的,跟个小耗子一样,然而折花的眼睛却充满了神采。她近乎是爬着抱起了孩子,然后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
孩子静悄悄地躺在她地怀里,一声不吭。
折花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退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倒提着孩子的腿,使劲儿在他背上拍打,然而孩子依然脸色青紫,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没有一点反应。
碗粗的紫色雷电狰狞地撕开天幕,折花颤抖着手,血顺着被咬破的唇瓣流下,可她却丝毫感受不都痛楚,屏息将一指悬在孩子的眉心,神识探入到孩子的识海中。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是个死胎。
她终于支撑不住,眼睛里的神采就像是烟花一样熄灭得无影无踪,抱着这个死胎跪坐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呢?
她心心念念期盼的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是一个死胎呢?
她有些茫然地将孩子捂在自己的怀里,只把口鼻留了出来,可是她的身体本来也没有多少温度,自然也留不住孩子的体温。
她的脸紧紧地贴在孩子冰冷的脸上,呢喃道:“孩子……娘对不起你……我的孩儿,是娘对不起你……”
如果她能再忍下恶心,多吃两口饭,她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孱弱?
如果她能再凶一点,不被那么多小妖打昏在匪寨前,是不是就不会被打到肚子?
如果她能再有力气一点,不在乱葬岗里摔那一下,是不是她的孩子就不会早产而夭?
她迷茫地将这具冰冷的小身体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一个石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凝固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柔和的眼神变得坚定,她在手指上咬了个极其深的伤口,口中念诀,阻止了伤口的愈合,接着以地为纸,以血为笔,绘制出一个巨大的法阵。
竟是花妖族禁术——枯树生花!
折花抱着孩子坐在法阵的最中央,无数的血色映在她的脸上。她眼睛微闭,遮住了其中的癫狂,面目平静,一时之间竟有一种恬静的错觉。
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从衣领下的脖子延伸到额头的青筋和瞬间湿透衣衫的汗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她逐渐粗重的呼吸。
想来也是,天道自古以来就不容私情,想要一物,就必须拿另一物来换,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她如今身无长物,想要留住孩子的命,就必须要用她自己的来换。
然而到底是逆天而行,法阵贪婪的吸收着她的血液和灵力,她怀中的孩子却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折花能听到血液流过鼓膜那极具压迫的声音,听到心脏擂鼓般的声音,听到自己急促又微弱的喘息声,却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
她没有一刻感到比现在更清楚的绝望。
她已经没有力量了。
即使是使用禁术,她也救不了她的孩子。
她连她自己可能也救不了了。
只能默默旁观的沈千山看着她绝望的神色,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想要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然而他一触之下却落空了。
他来不及收回的手在半空只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一路跟来,他不是没有做出过尝试,可他必须承认,此时的他无能为力。
沈千山眼神冰冷地眯起眼睛。
可如果她在一开始生下的就是一个救不活的死胎,那他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盘古虚影想要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