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润娘的爱情,真正萌发应当就是在这时,他于雪原之中自我拷问,最终豁然明白了宁润娘于他而言的意义。
可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爱上宁润娘的时候,也正是宁润娘离开他的时候。
*
聆璇君最后在那个幻境中见到的是金母慈悲的虚影。
同司命、五帝一样,这位尊神早在数万年前就不理世事,乐和的到来惊扰了祂的睡眠,但祂也并未显露真身,只是用一抹虚影来同乐和交谈。
祂问乐和想要什么,乐和据实相告,于是那抹虚影便毫不迟疑的就将炼制好了的灵药交到了乐和的手中,甚至都没有象征性的设一些条件来刁难一下他。
聆璇君能理解金母的慷慨,对于这些上古神明来说,那些让世人争来抢去的奇珍,就好比只是祂们的一根毫毛、一片指甲而已。
金母的大方惊讶到了乐和,这个平生从未求过人的傲气修士,手捧着治伤良药在金母神座前迟疑良久,不愿离去。直到那抹虚影即将消失,乐和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提出了又一个请求,“我……我还想要……长生不死之药!”
修士能通过天地的灵气延长寿命,法力强的如云墟,活了将近七千年,不知见证了多少风云变化。长生不死之药是给凡人用的,修士贸然服下了反倒于修行无益。
凡人是无法活着走到金母面前的,因此千万年来,也几乎无人向索求过长生不死药。
聆璇君知道他这是为谁而求药,这时候的乐和已经在认认真真的思索与宁润娘的未来。凡人的寿命短暂如昙花开谢,要想长相厮守,就只有借助神药。
可是润娘终究还是死了。聆璇君面无表情的想。不死药没能从妖魔口中保住她的性命。
**
雾气散开,幻境破碎,聆璇君闯进了墓穴最深处,见到了蜃怪。
在幻境中,聆璇君恍惚间感觉自己像是陪着乐和历经了漫长的沧桑岁月,可在现实中,仅仅只是度过了一呼一吸的时间。
最深的墓室中,蜃怪在等着他。那是一只极大的蚌,蚌壳张开,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蚌肉中央站着一个人,或者说,那个人与蚌肉连成了一体,手足都化成了肉质的触须,巨蚌是祂,祂便是传说中的蜃怪。
“你就是杀死宁润娘的人?”聆璇君扬声问道。他清楚以蜃怪的智慧能够听懂他的言语。
在跃下这座墓穴之前,宁润娘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死人,可是在从幻境中见到了她与乐和的故事后,聆璇君暂时没办法不在意这个女人的死亡——尤其是第二个幻境。第一个幻境中他只是故事的旁观着,第二个幻境则多多少少让他代入其中。他一时半会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乐和还是聆璇,是否也曾失去过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爱人。
乐和都已经为宁润娘求来了不死药,他们之间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走向圆满——哪怕宁润娘在那十年的时间里已经变心,可是再给他们几百年的时光,焉知她不会再变回去啊。
幻境中的情绪影响到了他,原本并不十分在乎乐和这个徒孙的聆璇君,竟然不由自主的对他产生了怜悯,惋惜他痛失所爱,惋惜之后五百年都一直活在悔恨之中。
蜃怪没有回答聆璇君的问话,肉质的触手宛如一张大网朝着聆璇君扑来。这只在海中活了上万载的妖怪像是被坟墓的阴气逼疯了一般,不管不顾的想要在聆璇君这里寻死。要知道蜃怪并不以武力见长,致.幻的雾气不起作用的情况下,祂对上聆璇君只有被杀得份。
聆璇君记着一开始的誓言,并不打算杀蜃怪。可是被对方纠缠久了,心中忍不住烦躁。蜃怪在用触须与他作战的同时不断的释放出小股血色的雾,雾气中含着的幻境对聆璇君并不构成致命威胁,可是每一捧血雾散去,聆璇君都会见到一段血腥的往事——那是五百年前凡人被海妖屠戮的画面。男女老幼如同荒原中被围猎的羊羔一般,被一只只海底爬上的怪物撕碎,年幼的孩子甚至被整个生吞,死前的哭叫凄惨无比。
聆璇君还看见了宁润娘,那个女人自高山上坠落,巨蚌张开了大口——
聆璇君那一瞬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濒死之人的绝望影响到了他。他不再和蜃怪做无意义的缠斗,一柄银光凝成的长剑出现在了他的手心,他提剑对着蜃怪刺了过去。
“住手——”阿箬的声音忽然从另一端传来。
聆璇君抬头,刚好看见她纵身从高处跃下,身后还跟着由一团漆黑瘴气凝成的女人。
第27章 宁润娘是被蜃所杀的吗?
“师父还是没有找到吗?”慑峰玉宫前, 公孙无羁和宁无玷正代替他们的师父主持岛上大局。受惊的弟子这时差不多已被安抚,闯入岛上的妖魔也都被清理干净,可是被派出去寻找乐和下落的人, 迟迟没能给他们带来好消息。
“也许是死了吧。”宁无玷低头挥笔,计算着此番劫难之后岛上诸峰的损失。他不关心乐和怎样了,他只在意要怎样才能尽快修复浮柔岛的护岛大阵。
“师兄!”公孙无羁蹙眉,厉声斥道:“如此欺师灭祖的大不敬之言, 也是师兄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么?”
“你终究还是向着他的。”宁无玷在玉简上勾写不停, 他在修行方面没有多少天赋,处理庶务的本事倒是不差,很快就算出了应当拨给受伤弟子药草的数目, “也是, 你毕竟是他的徒弟。”
“师兄难道便不是了么?”公孙无羁忍不住拔高声调反驳, 在对上宁无玷凉薄的视线后,她叹息,如同让步一般又将声音压低, “师兄,师父待你不薄。”
宁无玷只是冷笑, 笑着说:“方才咱们的祖师爷冲我问了一个问题——他问我, 我的父亲是谁。我说,不知道。”
宁无玷生父存在于世上的一切痕迹, 都被乐和毁去了。这是比杀了一个人更残忍的事情,让他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
“师兄……”公孙无羁知道他不好受。
宁无玷却打断了她的话, “别叫我师兄了,其实论起年纪来,你要比我年长许多。只是拜入那人门下的时间略晚而已。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到这岛上有好几百年了吧,你见过我的父母吗?如果见过, 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记忆——”宁无玷声音发颤,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祁峰长老,也会在眷恋父母的时候流露出柔软的眼神,“请你告诉我,我求你告诉我。”
公孙无羁木然的操作着飞剑将昏倒在摄峰的弟子送去俪峰温泉养伤,就好像没有听到宁无玷的话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无玷,你明知道师父不喜欢人们提起当年的事情。”
“反正他现在也失踪了。”宁无玷满不在乎的冷笑。
“你——唉。”公孙无羁一向那这个名义上的师兄、实际上的后辈没有办法。
**
公孙无羁在成为乐和弟子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浮柔剑宗的外门弟子,熬了几百年后成为了某峰长老的记名弟子,待遇也只比外门稍好那么一点点罢了。
其实若论资质,公孙无羁并不算差,可是那恰是浮柔剑宗最为辉煌的时候,云墟真人还活着,浮柔剑宗是当之无愧的仙门之首。
身为记名弟子,她还没有“无羁”这个道号,她那时候的名字是“琮”,凡人一种祭祀天地的礼器,“公孙琮”这个三个字象征着她高贵的身份。她祖上是高祖皇帝的女儿,她流着皇室的血,一生下来地位就凌驾于天底下绝大部分凡人之上。但她并不想作为一个贵族耽溺声色的度过这一世。
很小的时候,公孙琮就不爱华服与美食,她时常盯着天空发呆,乳母们都夸这位小千金文静乖巧,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在思考——她在想天上为何有星辰、万物生灭的规律是什么、神仙之外还有神仙么、世界的终极在哪?
她问遍了上洛城中博学的夫子,没有谁知道她问题的答案。太学中最年长的鸿儒眉毛胡须都花白了,他告诉她,人拥有的寿命太短,能探索的时间更少,想要解决未知的问题,百年根本不够。
既然百年不够,那就努力让自己活长久些好了——这是公孙琮最初决定出世修道的理由。
金枝玉叶卸去了锦绣长袍,成为了浮柔岛上的寻常弟子。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遗忘了自己当年的模样。直到某年有一艘来自大陆的船只载来了一百多名逃难至此的凡人,她这才迷迷糊糊的回忆起了前尘。
此时距她辞别故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了,所熟悉的故人只怕早就成了坟冢枯骨。然而在听说中原遭遇大灾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的揪心。公孙琮成了岛上少部分亲近那些凡人的弟子。她时常会来到那座凡人的村庄去,同那里的凡人闲聊,问他们在岛上过得可好。
公孙琮也是见过宁润娘的。
在乐和眼中,宁润娘是春日的红花,是夜空的星辰,但人的眼睛有时候是会欺骗脑子的。宁润娘其实并不是特别美——后来她长开之后的确颇有秀雅清婉的风韵,可十几岁的宁润娘就只是个粗糙的毛丫头,发髻常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还总爱笑,咧嘴时露出微龅的牙齿。
公孙琮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丫头时,她正在田间干活。暖风吹动麦浪,她抬头仰起被晒黑的脸。原本正在和公孙琮说话的几个孩子立时端着水和手帕朝宁润娘跑去,这让公孙琮多少有些疑惑,疑惑这些孩子对此女过分的殷勤。虽说宁润娘在接受了水和帕子后也温柔的抚摸了孩子们的发旋,昭显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可是……公孙琮还是觉得那几个孩子在宁润娘面前谄媚得不对劲。
孩子也是精明的,受父母的教诲,知道哪些人该讨好,哪些人不必多理。
孩子朝着疑惑的公孙琮解释说:“因为仙人喜欢她。”
从稚童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公孙琮知道了眼前的凡人女子是云墟真人爱徒的心上人。
修士和凡人之间竟然许下了婚约,真是稀奇。公孙琮感慨。
如今凡人生活在浮柔岛,等同于寄人篱下。他们会竭尽所能的寻求安全感,成为了乐和未婚妻的宁润娘哪怕仍然将自己当做是村民中的一员,每日坚持耕田织布,也阻止不了身边人主动向她弯下腰。
那时乐和已经离开三四年了。公孙琮之前见过这位高傲而卓越的掌门弟子,不靠近他都能感受到他深厚修为所带来的威压——可是即便是乐和这样的天才,前往沧山都极有可能命丧半途。公孙琮消极的想道。她来浮柔岛几百年,阅览了藏经阁中不知多少卷轴,知道沧山是个怎样凶险的地方。
凡人们却因无知而保持着乐观,宁润娘坚信自己的未婚夫很快就能回来,村庄里的凡人最初也认为,他们的苦难很快就能因乐和的归来而结束。
那时的凡人的日子已经开始不好过了。内门弟子忙于抵御海妖入侵,还要分拨人手去保护这些脆弱的凡人,一个个的都怨声载道。外门弟子则向凡人肆意勒索,索要布帛、粮食,将凡人当做奴仆驱使。
身为乐和未婚妻的宁润娘起初被人视作救苦救难的希望,所有人都期盼着乐和回来后娶了她,她吹几句枕边风就能让乐和站在凡人这一边,替他们主持公道。
可是乐和迟迟没有回来,失望累积成了怨恨,怨恨被发泄到了宁润娘的头上。
公孙琮救过宁润娘三次。
第一次是在乐和失踪后的第五年。
那年有人恶意将宁润娘从山崖上推下——倒也不是真的要杀她,只是在修士们那里受了气,心中郁卒便随手推搡了宁润娘一把。
岛上不少植物已有了灵识,一株千年苍松在宁润娘下坠之时伸出枝条接住了她,当时住在附近的公孙琮收到灵禽报信赶来,发现了被挂在半山腰的宁润娘后,当即用御风术飞了上去将她救下。
宁润娘身上有不少的旧伤,于是她又耐心的为她将伤口治好。期间宁润娘一直沉默不语,不再是当年那个爱笑的姑娘。
公孙琮不是笨蛋,当然知道宁润娘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她问宁润娘是否怨恨自己的同族,宁润娘木然摇头,说:“人心是很复杂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我不好……再说了,他们也只是太想活下去了。因为太想活下去,所以疯魔了。”
只是太想活下去。这句话让脱离凡人身份许久的公孙琮倍感沉重。
第二次营救是在乐和离开后的第七年。那一年慑峰玉宫中乐和的本命灯忽然黯淡——那时的他应是在沧山接受最终的试炼。本命灯一度接近熄灭,谣言由是传开,大半个岛的人都说,乐和是死了。
凡人的村庄乱成一团,宁润娘在混乱中被献到了某内门弟子的床榻上,那名弟子想用她做双修的炉鼎,凡人们也乐得将她卖出去换取太平。公孙琮关心的却是,宁润娘愿不愿意。
她必然是不愿意的,公孙琮记得前些年她在谈起乐和时还眼含笑意。
于是公孙琮便手持利剑来到了那名内门弟子的洞府前。她没指望自己能够战胜对方,但皇族出身的公孙琮心中一直讲究自己的骄傲与原则,欺.凌弱小在她看来就是不能容忍的罪恶,她若是袖手旁观,便是懦夫。
不过她惊讶的发现,在她赶到之前,已经有凡人男子前去救人了。并不懂道法的男人以血肉之躯用力砸着洞府大门,
凡人果然是复杂的,既自私又大度,既薄情又仗义。
最终闹出来的动静惊动了云墟的亲传弟子,这事最终得到了还算完满的解决。重获自由的宁润娘朝着公孙琮盈盈下拜,也叩谢那位豁出性命保护她的男人。
乐和走后第九年,宁润娘嫁给了那个男人。
二十三岁的宁润娘仍然美丽,却很快就会老去。不复少年模样的她以沉稳的面容点上红妆,身披嫁衣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旁。
公孙琮不懂人心,她怀疑过宁润娘是否真的喜欢乐和,可是她回想起过去那些年宁润娘站在海岸望眼欲穿的身影,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根本毫无依据。
所以宁润娘不是被迫、不是报恩,她只是变心了而已。九年对于修士来说不算重要,可是,九年却足以改变凡人很多。宁润娘喜欢上乐和时才十四岁,年少懵懂,那份爱意如春日繁盛的花,鲜妍美丽,凋零却也只是迟早的事情。人会成长,会妥协,会舍弃一些不再重要的东西。
公孙琮出席了婚礼,现场很热闹,不少曾经对宁润娘态度恶劣的凡人也到场献上了祝愿。当她不再是仙人的爱侣而是村东农夫的妻子时,她的同族们重新接纳了她。
没有人再提起乐和。
可是,在宁润娘成婚一年之后,乐和回来了。
那是他前往沧山的第十年,浩然的剑气劈斩开了大海,乐和如神人天降,重新站在了十年前他与润娘道别的地方。
浮柔岛上大半的修士都御剑驾云前来迎接,他们将乐和视作拯救云墟和这座岛的救星,公孙琮也不例外。
只是她在随着众人一同欢喜过后,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润娘,乐和回来后,润娘该怎么办?
从那之后公孙琮再未见过宁润娘,直到后来她死去。
凡人们先是慌乱的拆散了宁润娘夫妇,千方百计的想要否认他们成婚的事实,后来又主动将宁润娘送到了乐和的洞府,希望乐和能够息怒。
至于乐和到底有没有生气公孙无羁并不知道,她一个记名弟子没资格同这样的大人物接触。公孙琮只是打听到乐和将宁润娘拘在了自己的洞府,任何人都见不到她,包括她的丈夫和才出世的孩子——那孩子甚至还未断奶,公孙琮去看他时,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声。而身为宁润娘丈夫的男人红着眼睛坐在屋子的角落,与三年前不同,他不敢拿起斧子再闯到乐和面前去。
那么润娘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是会偏向少年时的情人,还是不舍当下的家人?公孙琮没法知道答案,她也同样没有勇气再去闯乐和的洞府。
十年对修士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弹指,可十年的光阴似乎也让乐和性情有了变化。他好像比从前更加难以接近了,如同覆盖着皑皑积雪的高山。
不过浮柔岛当时最值得关注的还是掌门人的伤情。乐和求到了治伤的灵丹,可是不知为何,云墟真人服下之后并未见好。
那时渐渐有谣言流传开来,说乐和其实私藏了灵药,又或者他去见金母,根本就没提自己的师父,只顾着为自己的女人求一份长生不死。
那时有不少修士对乐和将一个凡人女子养在洞府的事情颇有微词……不,不是颇有微词,是颇为鄙夷。他们倒不是站在凡女的身份主持正义,只是觉得乐和这样做有辱身份。
若干年后重新审视那段风波,她能意识到流言背后的阴谋。乐和的同门师兄姊们是在可以煽动旁人的不满,以便云墟死后夺掌门之位。金母的灵药没能救回云墟,也是因为他们中有人悄悄调换了药。
仅凭流言暂时还不能伤到乐和,他的实力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宵小。于是这些人将矛盾转移到了凡人们身上——都是乐和被凡女蛊惑才害了掌门。逐渐的,这成了岛上大部分弟子心中的共识。
长期积累的矛盾到了这时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界。
这时宁润娘的丈夫来见了公孙琮,“岛上那么多的仙人,我夫妇只敢相信仙长您。还请仙长慈悲为怀,救救我们!”七尺男儿在公孙琮面前跪下,如大山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