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转过头来,整张脸好似都被“眼泪汪汪”四个字噙满了,吓得嬴舟一怔。
“呜呜呜……”小椿无比心酸,“我想啊。我好想好想的……”
去了炎山也不晓得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她把在外面的每一日都掰成了八瓣去花,每一座城镇哪怕边边角角都要看上好几遍才舍得抽身离开。
开封。
这样美的地方,她原是打算住个十天半月才走的。
嬴舟叹了口气,拿手指去替她擦眼泪,“既是不想,干嘛还那么积极地赶路。”
小土狗跟着狂乱地摇尾巴,绕来绕去地蹭着小椿企图安慰。
“可我们那不是没有‘钱’么……”她吸了吸鼻子,任由嬴舟把眼角腮边的泪痕抹干净,“这个‘钱’到底要从哪里找?”
小椿从脑袋上拔下几片树叶,“我变一些来行不行?”
“没用的。”
他抬手从她掌心拂过,底下便躺着几块黄橙橙的金锭。
“或许是早年,某些擅使变化术的精怪拿石块木头到人族坑蒙拐骗,如今他们可都学精了,瞧见那边的小商小贩没?”
嬴舟抬指示意左右,“但凡收了金银,总要拿到齿间咬一咬。”
言语间,小椿正见一人表情狰狞地把碎银放至后槽牙上,果真狠狠地一啃,接着露出了欣喜愉快之色。
嬴舟:“哪怕是铜钱,这些人也要用嘴吹个气,再听响声儿。”
“寻常的幻术可是禁不住如此折腾的,必然会露馅。”
“原来是这样。”
她大长见识,肃然颔首。
那怎么办呢……
尚在思索之际,嬴舟目光不经意和街对面的屠户相交汇,此人像是打量他有一阵了,当下咧开一口黄牙笑道:“公子,狗卖吗?”
他剑眉扬起,这才发现那恰是个狗肉铺。
嬴舟视线悠悠收回,漫不经心地落到还在舔小椿手的杂毛狗上。
后者背脊一凉,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被他盯出了阴谋的味道,当即一脑袋扎进了小椿臂弯里,只剩露在外的尾巴还在瑟瑟发抖。
她忙以胳膊护了一下,舌头有点没撸直,“这个……本是同根生……”
嬴舟也并非真要卖它,见把那狗子吓得不轻,他作为半个同类,某种自尊心便得到了满足,很快也就一笑了之地挪开了眼。
他望着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群,而后深吸口气,好似做了个决定。
“没有钱,我们就去赚钱。”
不管怎么想,心里还是觉得憋屈得慌。
钱财倒是其次,自己好端端的竟能在人族的城郭里被偷了东西,不把对方揪出来,回头又要丢北号山和炎山的脸。
他身负着两个家族的名声,丢钱可以,丢人不行。
“赚钱?”
小椿不知道原来钱是要用赚的,顿时新奇起来,“怎么赚啊?”
半日后。
开封城某高门大户的杂役群房外,小管事模样的人指了一间逼仄的破屋,“你们俩兄妹是吧?”
“就住这吧。”
第29章 开封(三)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嬴舟也……
开封府同知温大人家的后院, 纵是杂役仆婢混居的院落,食水住用之物也一应俱全。
清晨刚下过一场雨,石板地上还湿漉漉的。
小椿已从自己的小房间里伸着懒腰出来, 开始了她今日的劳作。
据嬴舟所说,在人族, 大家都得通过做活计来换取钱两,以此维持生活。
于是, 她来到此地,接到了自己树生中的第一份工——打杂。
“小椿起啦?”
巳时正,庖厨刚刚忙完同知老爷一家的早膳, 锅碗瓢盆, 鸡零狗碎堆得满眼皆是。
她走进去, 负责管饭的老嫂子把剩下的两个馒头和一碟辣萝卜干递来。
“今天就只有这个了。”
不承想, 对方倒是眼前一亮。
“是张大厨用他的秘制配方腌的萝卜条吗?”
老嫂子迟疑地应声, 就见她满脸欢喜地捧上手,吃得又香又脆,一点也没有觉得寒碜的意思。
这为仆妇不禁甚感奇怪地瞥了小椿好几眼, 慢慢退出去。
后厨的清扫是她一个人负责。
就着脆嫩爽口的咸菜欢欢喜喜地吃完了早饭, 小椿终于挽起衣袖,叉腰扫视眼底的狼藉,而后漫不经心地伸出手, 朝虚里打了个响指。
“啪”。
随着一声落下,满厨的木头家伙们瞬间都动了起来。
靠在门后的笤帚老老实实地将散落的瓜果皮屑扫到畚箕中, 生于墙外的大片爬山虎晃动着卷曲的藤蔓从井边打好水,悠悠地送入屋内,再由灶台边上的柴禾们接手,擦桌的擦桌, 洗碗的洗碗。
今日刚采买的果蔬瓜菜一个并着一个走出竹篮,自发跳进木盆里洗涮自己。
小椿正满意地环顾四周,冷不防瞥见窗外悄悄探头看热闹的桂花枝。
被她目光一扫,桂花立马一个激灵定住。
“诶,你。”
后者抖得一脑袋的花簌簌直落。
她摊开五指,示意般往里招了招,笑得十分和善:“嘿嘿。”
很快,那节花枝便只好给殃及池鱼地捞起了抹布开始擦洗窗沿。
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外人到庖厨来。
把活儿安排得妥当又井井有条,小椿自己闲得没事干,搬了个凳子坐下剥花生吃。
不愧是嬴舟,如此了解她,特地揽下了后厨的差事,每天摸摸搞搞,弄些边角料解馋也很快乐。
半个时辰,庖厨的清洁便打理得差不多了。
趁日头刚出云层,她抱起自己的盆儿找了个采光不错的地方,坐着晒太阳。
小土狗扒拉了两下爪子打呵欠,懒洋洋地挨在旁边。
正眯眼小憩,尚未至正午,路过院落的那位小管事便骂骂咧咧:“小椿,你又在偷懒!”
“交给你的活儿做完了吗?成天搁这儿晒太阳,你草做的啊?!”
她理所当然地回应说:“后厨我已经打扫好了呀。”
“后厨!你就盯着后厨?”对方理直气壮地嚷道,“花浇了吗?鸟喂了吗?青蛙哪你,戳一下跳一下?!”
小椿闻言努着嘴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小声哔哔:“你又没说要浇花……”
此人负责整个后院杂役们的琐碎事宜,成日里极其热爱挑刺。
他转悠了一圈,把上上下下的茬都找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拖着步子扬长而去。
小椿拎起水瓢,动作娴熟而技巧地伺候着园中花圃内的几簇三色堇——栽于大理石盆里的花们据说品相高贵,不让她随便碰。
正好水打得多,顺手也给边上的白玉兰和南天竹各浇了一些。
竹子还小呢,八成刚栽下不多久,她在树干上拍了两下,提醒说:“别喝那么快,你给人家留点。”
正午的饭食有她最喜欢的清汤挂面。
照例是等旁人都用罢了餐小椿才进去,面条沉在清可见底的汤料中,一把细碎的葱花在水上漂浮。
老嫂子眼睁睁见她神色如常地挑起竹筷吃面,表情无疑是有些异样的。
片刻后,她从灶上将煎好的一片鸡蛋放到小椿碗里,当作加菜,语气怜悯:“你快些吃,别叫人看见。”
继而又心疼地感慨:“真是委屈你了,小小年纪干那么多的活儿,还只给吃这些……”
小椿道了声谢,全然不介怀:“不会啊,每天的饭菜都很好吃,比我从前有滋味多了。”
“那你多吃些,吃饱些。”
老嫂子说完,悄悄背过身去拭泪。
真不知这孩子早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连馒头挂面豆饼都会觉得好吃。
小椿不解地看着她肩膀剧烈耸动:“???”
树精的主食通常是山间清露,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多少饥饿感,只纯粹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等到下午,偶尔会有送上来的几车木柴要劈。
劈柴就更简单了,把树皮削净,找准了木头内的纹路走向,念一段咒决,便只管坐在原地看它们自己裂开。
忙碌到了入夜,嬴舟通常会给她带一点南瓜小饼或是红糖酥之类的小吃回来。
他白日里不知道干嘛去了,一大早就跟着府上管外事的出了门,听说是到别处去上工,大概跟自己也半斤八两。
隔壁屋的杂役们闹哄哄地聚在一块儿喝酒猜拳,小椿和狗崽子则并排着沐浴月下吃饼。
她打量手里啃了一口的糕点,忽然怅惘地唏嘘道:“嬴舟。”
嬴舟:“嗯?”
小椿托起脸颊,“我在开封城里待了这么天才发现……原来人族想生存下去,竟然那么不容易。”
少年新奇地眨了下眼,偏头等她下文:“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