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质分明的眼里只有‘你吃了我的糖’这六个大字。
她眼角素来是偏向凌厉的艳丽, 此时这态度, 近乎有些难得温软的嗔怪, 修祈面上还是风轻云淡,心中却多多少少和成一团, 轻轻笑着,“我的给你?”
程安还在瞧着他看。
直到修祈险些维持不住自己一贯的面瘫式笑脸时,妙悟大师终于看不下去,走上前一礼道:“施主。”
修祈这才叹了口气,“大师可愿移步?”
程安并没有去听修祈同妙悟究竟说了什么,难得上界一次,她留在街上补充了些仙界特有的药材。
可是, 她并没有想到, 路过一无人转角时, 竟然有人直接叫住了她:“程姑娘。”
“……”
程安侧目,是柳碧舟。
折而又返,若不是她手中风神扇做不得假, 程安甚至会以为是谁假冒柳碧舟。
她偏头看向柳碧舟,见她认出自己身份,笑道:“柳殿主不去寻神君,还留在这里,是想同我比划比划?”
或许若年前她还会怕柳碧舟几分,可现在……真不至于。
玄冥君柳俞羌极度爱惜自己的这个妹妹,若是柳碧舟在他们手中, 他必不会动手,谢湛也多少会有顾忌。
当时她未有反应过来,现在想想,明明方才柳碧舟去找谢湛是最明智的选择,在场人虽多,可都是些乌合之众,别说修祈了,当众带走柳碧舟,于她而言都不是难事。
怕的人,应当是他们才对。
不过,怎么眼下柳碧舟又不大聪明起来?
“不是,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程安也没想到柳碧舟摇了摇头,末了,又轻声道,“我想……和你聊一聊。”
“和我聊?”程安疑惑,话语偏冷,“柳殿主应当不是不分情况的人吧。阿祈便在附近,你单独在这里,是自愿给鬼界当人质?”
嚯,她说不打架就真的不打架呀。
从前自己说不打架的时候,仙门可没这么友善过。
程安将百炼化了一只半白半红的骨鞭捏在手中,眉峰一挑,皆是肆意。
“阿祈……修祈……”柳碧舟念着这个名字,脸色多少带着后怕的惨白,“果然,那人就是鬼王。”
话锋一顿,她又定定看向程安,似乎弄不懂,又有些奇怪:“凡界时,你便心悦于他?可为什么……你忽然就……放弃神君了?”
柳碧舟记得很清楚,在凡间界时,那人便同程安站在一起,形容亲密,一如相处数百年。
可……为什么,程安又要同谢母求和谢湛的姻缘?
星君命格书,就这样不可逆?
“您是谢湛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需要什么理由。”程安还真很认真抵了下下颔,思索了一下,反问一句。
她取出百炼骨鞭,划出一道冷厉的结界,借由黄昏鬼气,将外界人悄咪咪地隔绝在外,邪邪一笑道:“柳殿主,是我将你捆了去,还是你同我走一道?”
柳碧舟沉默了片刻,随手,竟然将柳俞羌给她的风神扇收了起来,双手垂下,目光平和:“我同你走……程姑娘。”
“……?”
她语气太过平缓,反倒让程安不知所以,还有一种毫无成就感的挫败:“柳殿主……你这就没有意思了。”
“嗯……”柳碧舟似乎有些不解,“有何处不对?你既然在此,当是有必胜的把握,再挣扎,不过徒劳无功。”
“……”
道理却是也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程安总感觉不太对劲。
这个人专程来找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
柳碧舟目光几分悲悯,无端有一种平静:“当年程姑娘告诫我神君无情。我只是想一报还一报……那个叫做修祈的鬼王,绝非善类。他的眼睛里藏着太多阴险狡诈让人不自禁浑身发冷的东西。如果说,神君是极致的善,他便是极致的恶。善且让人无法理解,又何况恶呢?”
“程姑娘,你不适合与他一道。”
“适不适合,我要你说?”程安嚯了声,侧眸瞧她,忽然间也失了抓人质的兴趣,勾勒下唇角,话中冷漠,“我信他,那便够了。”
“信任……”
柳碧舟还是摇
头,她将一样东西递给程安面前:“你可知,当年的赵国京畿,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她皱了下眉,抬手看去,柳碧舟手里,是一枚粉蓝留影石。
“……呵。”程安冷笑一声,连抬手拿那颗珠子的意思都没有,她指尖移动,撤了结界,示意柳碧舟回去:“既然是来一报还一报的,我就不抓你了,赶紧回你的云鸾殿,鬼界九子母的事情,别参与了。”
可是柳碧舟这人反而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强行上前一步,抓着程安的手,将留影石塞在她的手里。
程安皱了眉,“玄冥君要是知道他妹妹……”
随即,她的话戛然而止。
留影石里为柳碧舟的灵力催动,京畿的场景登时浮现在眼前。
往日繁荣的六朝古都早已消失,不仅王府全毁,赵王宫漆黑,四处都是一片死寂,荒废的杂草四处横生,强烈的鬼息如黑洞一般在其上蔓延,让人几乎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传说中的赵国京畿。
“幽魂界留下的鬼息对生人而言是最致命的毒.药,紫霄宗人镇守边界,只为了不让鬼息扩散。”柳碧舟声音很沉,“而整个京畿的人……都死了,还有很多人,连魂魄都四分五裂不见踪迹。”
只是为了做一个新的魂石,就搭上了京畿所有生人。
“凡间界时,我认识你,虽然那时我没有记忆……但是,你是个好人。你不应该待在鬼界的。”柳碧舟定定看着程安,继续道,“而且,鬼王是真的是喜欢你?还是另有所图?”
“你是来当说客的?谁让你来的,神君?还是谁?”程安忽的打断她的话,问道。
“谁都没有。”柳碧舟抿唇,如此道。
“我想也是。”程安扯唇哼笑一声,“也没谁有那个闲情雅致。”
见柳碧舟脸色难看,程安这才道:“当然,你说得话,可能还挺在理。”
“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信阿祈。”她眉眼缓和下来。
忽的,程安话锋一转,将左手手臂虚化,露出鬼魂的真实模样来,“你瞧,我去鬼界。并非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就是鬼。厉鬼在鬼界,很奇怪?难不成
,鬼还能住在仙门修真不成?”
那定然是出三步就让人打散了炼器去了。
柳碧舟沉默:“世上总有善鬼,神君已经在想办法了。”
“我等他?那恐怕等到死,也没什么办法。”程安越发觉得好笑,漫不经心继续,“人杀鬼,鬼灭人,诸君不留情面,我等何须留手?”
“……”
她大笑一声,继续道:“仙门在杀鬼时,可曾问对方是否无辜?修士行走街上,不问青红皂白杀我鬼界儿郎,可曾问过对方是否杀人?仙门炼制仙气,将鬼炼制器灵时,可曾问过对方是否无害?只需你们动手,不许我们害己无辜,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话锋一顿,她似乎还嫌不够:“是否要我提醒殿主一番,当今世上,究竟是哪一方只能龟缩鬼界结界内无法出去,又是谁,立于阳光之下堂堂正正?”
柳碧舟渐渐的说不上话来。
确实,每年因为怨气而成为鬼的人不少,但是比起求仙之人,绝对算不得多。
且多数厉鬼,最初化鬼时便因为修士或阳光而消散,真正能有意识修为,且有能耐活到鬼界的,也就那么多。
京畿对于鬼界而言,如同鬼界对于仙门。
“而且……”程安笑了两声,忽然挑起眉,漫不经心笑道:“我告诉你,是我让阿祈灭京畿的,你可能不知道,京畿王家,可是我的灭门仇人,我的母亲,父亲,皆因为王家而死。我让他帮我报一点仇,很过分?至于京畿,你大可以看看,除了王丞相家,其余人魂魄皆在。”
柳碧舟豁然睁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程安。
实际上,程安也没说错。
修祈将京畿做成幽魂阵,本来就是为了启用魂石,本质上,还确实是为了护她一命。
所有人都有指责的权利,唯独她没有。
而且,他们指责修祈,是因为他们是人。
于鬼而言,吸食生人性命乃是天经地义,放于天道那里,连业果都背不上。
她会感到凄凉,也多少是因为自己不久前便是人。
空桑中有一宝物名为百巫鼎,能吸纳鬼息助生机流转,她可以帮忙取来重塑京畿,但最多也只能做到此处。
程安一把将手中留影石碎成齑粉,一把手将粉尘扬起得很远:“柳殿主今日忠告,我记下了,我不与你动手,请回吧。”
她转过头,身影渐渐消失。
山峦之下,修祈同佛子站在一起,同她招了招手,什么都未发生般道:“我执境要开了,我们先行一步,如何?”
她应了一声,扬起一个笑意,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嚯,这本大概还有2w字左右完结
第99章 御用乐师
程安不知道修祈为何要带妙悟大师入我执境。
她只知道, 他们这一支队伍,忽的变得奇怪了起来。
有鬼有人,还有一只秃子。
我执境为佛门秘境, 据传是神代开辟流传至今, 那一年我执境开启时, 程安还是生人, 自然没有资格来这传说中的佛境。
修祈说,我执境分内外两段, 外境连接佛门不语山,是空桑佛门一处要地,寻常时也开着,仙人皆可踏入境内,内境则是狂龙所处之处,数千年一开。
此时我执境内境尚未开放,而外境依稀可见仙人。
我执境外境看起来与山下翠景并无不同, 乃是一座朴实无华的佛山, 虫鸣鸟啼, 青树翠蔓,只是秘境正中心,山门之前, 立着几只巍峨黄铜佛像,约莫十人高,或安详、或庄严,数位小沙弥面色肃穆拿着扫把在山门口洒扫,招待来往的仙人。
天空中仙者多有多有御剑,山后专门供给仙人的竹屋却多僻静。
程安踏进我执境的第一步,便觉得不太对劲, 这里的空气弥漫纯阳正气,打在身上如同火焰灼烧,让人有种窒息困顿。
“为了防鬼。”修祈笑着抬手,掌心轻柔覆在她的头顶,一股凉意顺势向下,立即消了所有的暑意,“原本神代的阵法,让谢湛交给了仙门。若是寻常厉鬼,此时已魂飞魄散,便是鬼将,也撑不过一炷香。”
“好厉害的阵法。”程安咂舌。
难怪他没有当即选择入我执境外境,而是等了足足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