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蹒跚着逃出去了房间。
几乎是同一时间,神就从里面的卧室出来了。
他走到艾丝黛拉的面前,头微微垂下,正在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给她系外衣的扣子。
该怎么形容这个画面呢?
艾丝黛拉面色娇媚而慵懒,黑发如浓密潮湿的海藻一般,覆在她的肩上;同样覆在她肩上的,还有神银白色的长发。
墨色与银色相映,甜美与冷漠相应。
节肢上点缀着彩色绒毛的黑色蜘蛛爬上了圣洁禁欲的神像。
神说,她不是罪恶之源。
可这个画面分明是罪恶的、污秽的。
仿佛一幅色彩暗淡却充满了某种荒谬欲望的油画。
助手不敢再看下去,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
“你真觉得我不是罪恶之源吗?”艾丝黛拉歪了歪头。
他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罪恶与否,都是我说了算么。”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问。”
他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罪恶,只在我的一念之间。你的地位是谦卑还是尊贵,也在我的一念之间……”他扣住她的下巴,俯在她的耳边,是一个进犯意味浓重的姿势,“你是主人还是奴仆,更在我的一念之间。”
他的口吻冷漠而强硬,仿佛真的能操纵她的意志一般。
事实上,他也确实可以操纵她的意志——他可以利用造物主对造物压倒性的威压,控制她的身体,间接操纵她的意志,使她屈服于他的威严之下。
可是,无论他怎么控制,怎么操纵,都只能使她的身体屈服。
他无法透过她白皙的皮肤、密布的血管、十二对肋骨,直接去操纵她的心脏和头脑。
艾丝黛拉没有回答,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狡黠的、近乎甜腻腻的微笑:“真的在你的一念之间吗?”
“你真以为我没办法操纵你的思想?”他冷冷地说。
话音落下,她的手脚立刻出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痉挛,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扭曲了一般,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肩胛骨在颤抖,脊椎骨在颤抖,恐惧流遍了血管,躯干的每一部分都在尖叫,想要向至高无上的造物主屈服。
“但你不会……”她咬着下嘴唇,因剧痛而蹙紧了眉毛,眼中却始终有得逞的光亮,“你不会那么做……”
“我会。”他说。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思想似乎真的被操纵了。
她眼中狼一般的攻击性正在逐渐消失,变得像猫咪一样柔弱、温顺、驯服。
这是他想看见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脏剧痛了一下,就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了似的。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是造物主,天上地下一切事物都是他创造的,没什么能伤害他,也没什么能逃离他的统治。
包括她。
也许,他该杀死她。
杀死她太容易了。
只需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念头,她就会像失去水分的鲜花一般枯萎下去。
她是如此渺小,死了以后,甚至连灵魂都无法越过他的掌管前往地狱。
但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不会那么做。
无论是操控她的思想,还是操控她的生死,他都不会。
因为他爱上了她,视她如珍宝,一旦他操纵了她的思想,迫使她失去了野兽般的攻击性,她就不再是她了。
他将永远失去她,再也无法得到她。
所以,她说,他不会。
她早就看穿了他。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造物看穿了造物主,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他的确不能操纵她的思想,但可以占有她。她从头到脚都是他的。他可以像阅览一张地图一样,冷漠而漫不经心地把她阅览一遍。
她其实并无特别之处。她的皮肤和大多数不见阳光的人一样苍白,隐约可见树叶脉纹般的天蓝色血管。
他不带任何感情地浏览着那些血管,就像在鉴定一片毫无特色的树叶标本。她天鹅般的脖颈,圆润的肩膀,纤长的肢体……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她就是一张普通的地图,一个普通的造物。
他没有赐予她任何点睛之笔,也没有赐予她特殊的能力。
她与其他造物毫无区别。
造物主面无表情地使用了他的造物。
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个灿若春花的微笑,甚至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粉红色的脸颊上。
她的脸庞上有一层桃子般极其纤细的绒毛。
柔软,细腻,温暖。
他冷冷地看着她。
如果这都不是罪恶,那什么才是罪恶?
他闭上双眼,不知道自己是在下坠还是在上升。
抑或是,两者皆有。
在欲望中上升,在尘寰里下坠。
他看见她的双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嘀咕嘟哝着什么。
“一旦演腻了这种大逆不道的闹剧,我就把我这虽然柔弱却很有力的手贴上他的胸膛……”
她在念一首诗。
“我这好像哈尔皮厄的利爪一样的指甲向他刺去,自将打开一条路,一直抓到他的心脏……”
她双眼蒙眬,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却觉得她十分清醒,并真的伸出了一只手,打开了他的胸膛,攥住了他的心脏。
“我要从他的胸中掏出那颗血红的心脏……”她眉头微蹙,却露出一个快乐的微笑,痛苦地、缓慢地、高傲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掏出一只颤动不已的雏鸟,我要鄙夷不屑一顾地把它扔到地上……叫我的宠物去吃个饱!”⑴
她睁大迷蒙的眼睛,伸出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胸口。
她没有神力,无法像诗中说的那样,打开他的胸膛,掏出他血红色的心脏。
她的体温却能入侵他的胸膛,如同黏湿温热的水草,缠绕在他跳动的心脏上。
他顿了一下。
她趁机撑起身,坐了起来,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魔鬼之蛇在知善恶树上千缠百绕,试图衔住神禁止采撷的果实。明明他是造物主,是驾驭与控制的一方。她却用他赐予的一切融化了他。
他扣住她的手臂,想要把她推开。
她学着他的样子,在他的耳边说:“是谦卑还是尊贵,是主人还是奴仆……真的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吗?我是不是罪恶……真的是你说了算吗?”
他没有回答,眼中的神色却渐渐显露出恐怖的冰冷。
这一回,他没有再压抑属于神的威压,彻底凌驾在她之上。
神对造物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造物无法承受神的荣光与威压。
这是共识。
被神至高无上的荣威压制着,她很痛苦,非常痛苦,却感到了来自精神上的快乐:“你的七情六欲……全在我的一念之间。”
这句话说完,她看见他的眼神变得冰冷到极点,十分恐怖,令人惊惧。
对上他这个眼神,她更加痛苦了,后背本能地渗出了恐惧的汗液,头脑却愉悦到了极点——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的七情六欲,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所以,他们究竟谁谦卑谁尊贵,谁是主人谁是奴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主人”与“奴仆”的理论取自《基督教要义》,“亚当所有的后裔生来就都是罪的奴仆”,“(神)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写的是人与神的对抗,不是审核你想的那样啊。
注释⑴:“一旦演腻了这种大逆不道的闹剧……叫我的宠物去吃个饱!”出自《恶之花》[法]波德莱尔《祝福》
文中观点仅代表人物自己。一些神学的观点出自《基督教要义》,均取自字面意思,无任何影射含义。
第63章 “谁让你是我的……
助手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黑夜的现象会蔓延。
之前只是至高神殿出现了黑夜,现在几乎每个教区的神殿都失去了阳光的笼罩。
一些教士开始模仿古代赎罪的苦修士,在身上涂满牲畜的油膏,献祭似的用鞭子抽打自己,希望这种自虐般的行为,能让神的愤怒平息。
然而,没有任何用处。
神不在乎他们的虔诚、痛苦和恐惧。
他创造了星体、季节、昼夜以及天上地上一切活物,为什么会在乎一些渺小的造物的感受?
可他偏偏在乎艾丝黛拉。
他也想如此对待艾丝黛拉——把她当成一件物品,一头猎物,一个伸手就能采撷的果实。
她对他的影响力太大了。他必须这样对她,才能将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目光之中。
他对她行使了神对造物的权力,在她娇嫩的喉咙上留下了一个银色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