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一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打手攥紧,又好似被放在一口油锅之中,翻来覆去的两面煎炸。
她在跟他说话。
可她根本没面向他。
阮一峰便清楚,此刻的小师父伤得有多重,在神识无法轻易动用的情况下,她就真的看不见任何东西。
强行剥离神器,对她的伤害会有多大?
可是……
现在的阮玉,真的能撑到逢岁晚回来吗?
阮一峰左手把花盆直接往夜冥那塞,“赶紧送过去!”这里,夜冥修为最高,它跑得最快。
夜冥也不推辞,抱起花盆正要瞬移至桂树位置,身子又忽地顿住,说:“她的元神气息很弱了。”
阮玉原本的问题是元神太强,肉身无法承载那么强大的神魂力量,以至于不敢动用神识,以及身体脆弱,经不得任何磕磕碰碰。那种元神强大是可以感知到的,然而现在,她的元神气息突兀减弱,难不成——
魔珠竟趁机作乱!
现在雷心剑灵并不在,大家也不清楚阮玉识海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晓得她的元神气息极其微弱,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夜冥回头,定定看着血泊里的小人儿。
谁都会死。
它也不会例外。
魔器除不掉,大家都会完蛋。
按照它的想法,它觉得死不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不知为何,在发现小妹气息微弱之后,夜冥竟然觉得心口闷闷的,八只蜘蛛腿都变得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明明也没认识几天啊,在它这长达数万年的生命里,几天的时间短暂如烟火,却……
在这灰蒙蒙的虚空里,是为数不多的绚烂颜色。它真的,很少遇到如此志同道合的伙伴了。
短暂的停顿后,夜冥飞快道:“我去种花!”
再留在那儿,它肯定要跟阮一峰一样哭鼻子了,那得多丢蛛啊。
夜冥说完仍是往桂树的方向跑,等到了大坑,哐的一下将整盆土都倒进坑里,并在旁边催道:“快,快开花。”
一边催,一边从肚子里往外掏东西,但凡有些用的,都被它扔进坑里。
压箱底的宝贝全给掏出来了!
桂树倒也争气,很快就又窜高一截,长出一簇花苞来。
……
阁楼上,阮一峰的手都在抖。
闻香雪的手从他掌心抽离,他下意识低头,就看到——她抽出来的手稳稳地覆盖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那只手跟他相比挺小的,柔弱无骨,却好似有温暖和力量从她掌心传递过来,让他止住了颤意,也给了他些许勇气。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她语速很慢,声音轻柔,一如从前。
即将出口的话再次哽在喉咙,阮一峰本鼻尖微酸,本就发红的眼圈更是熬得通红,有热泪无声滚落。
“我……”想说我的眼睛给你,可他却清楚,自己的眼睛跟她的相比,根本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并非是眼睛,而是取出眼睛后,闻香雪撑不撑得住。
一颗心被剖成两半,谁也不愿伤害,不忍割舍。
恰此时,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稍稍用力,就听闻香雪道:“一峰,你记得吗,我曾用一种很温和的方法,搜寻过你的元神。”
阮一峰声音沙哑:“记得。”
他与阮玉并没有害人之心,因此他顺利通过了闻香雪的神魂探测。当时,玄天门还有人提出用碧落黄泉来搜他的魂,多亏小雪极力反对,否则的话,他现在恐怕已经成了傻子。这些,还是后来周师叔无意间提起的。
他放下防备去信任了她。
让那缕温柔的神识进入自己的识海,宛如一片云一般停留在他识海上空足足半个时辰。他甚至,还轻轻触碰了那片云,此后,他的元神都有了不小的提升,当时,阮玉还开玩笑说那是元神交融,控诉他瞒着她偷偷找了个后娘。
有一些被忽略的东西掠过脑海,犹如火石摩擦出火花。
难道说……
“当时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我没有告诉你,它与同心契极其相似,只不过,你修为低,元神微弱,感觉不到而已。”闻香雪轻轻一笑,“你脑中念头若是强烈一些,我其实是可以感受到的。”
这也是,为何她在虚空,便知道阮一峰情绪波动很大,阮玉这边出事了的真正原因。
“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嘴上说着抱歉,闻香雪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绽放,许是因为害羞,她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红晕。
接着,闻香雪轻叹一声,“你脑子里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啊……”
我知道。
特别想我的时候,我知道。
你现在在想些什么,我也已经知道。
“原来,它就是九天息壤。”闻香雪是土灵根,她一直以为自己眼中的是土系极品精魅,就如同火系精魅金乌流火一样。
因为传说之中,上古神器都是自灵胎中孕育,与选中的主人一起成长,而她不是,她幼时眼睛是可以看见的。
是一次在外游历时意外失明,正因为此,玄天门才会有她因资质过于逆天遭来天妒的说法。
修行玄术,五弊三缺,早早应在她身上,应劫之后,此后修行顺风顺水,再无瓶颈。
“你在祖地就发现了?”闻香雪嗔怪地道:“却没告诉任何人,也不告诉我。”
“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比阮玉还重要?”素来稳重的小道君身上,难得有了几分娇蛮。
阮一峰惯会哄人,他想哄人的时候,嘴巴跟抹了蜜一般,能叫人打心底都觉得甜。
可这会儿,他却不想说假话。
阮一峰沉声道:“你们同样重要。”
第296章 遗言
闻香雪再次笑了,她用手轻揉眼睛,缓缓道:“其实这九天息壤并没有认可我吧,否则的话,我怎么从未感觉到器灵存在。”
若有器灵,她也会明白这双眼睛是神器,而不是什么极品土系精魅。
执道圣君是天生神剑为骨,剑能为他所用,斩魔诛邪,开天辟地。
而她这双眼睛……
关键时刻能给她灵气支撑,短暂提升修为。平时最大的能力就是能抠出一些小泥巴,可以培育灵植、药草,催生一切草木,提高它们变异、进阶的几率。
犹记得上次取灵土时,阮一峰还问她是不是在抠眼屎!
一想到当时的情形,闻香雪本来就泛红的脸颊更烧得更红,这次是害臊害的。
“九天息壤对我来说是后天之物,强行取出不会有生命危险。”心中默默补充——应该吧,至少,风险远不如执道圣君抽骨取剑。
她板起脸,嘴唇抿起一瞬,接着一本正经地道:“我这是为了天下苍生镇压魔器,即便与你们素不相识,也会如此。”
如果没有你,我依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是大约不会有如此坦然,如此心甘情愿。
这时,夜冥已经带着新鲜的桂花返回,“来了,来了,桂花来了。”
小道君鼻尖嗅着那清香,心念一动。她突然伸手,说:“等等,给我一些。”
夜冥看看阮玉,又看看闻香雪,翘起一条蜘蛛腿捻了一朵给闻香雪,“拿去拿去!”
其他的被它捂得紧紧的,摆明不愿再分了。
阮一峰立刻道:“这桂花能助你养伤?”
闻香雪用指尖轻轻揉搓了两下,心中稍定。她知道阮一峰在想什么,说:“一朵便已够了。再多,我一时半会儿也吸收不过来。”她见过灵植万万千千,却没遇到过灵气这般浓郁、且只是看上一眼,都能缓解元神疼痛的桂花,不愧是上古秘境里的神木。
有这桂花,她的伤势想来会减轻一些。将桂花缓缓嚼碎后直接吞服,不过片刻,闻香雪就感觉一股暖流流经四肢百骸,与此同时,干涸的识海里也好似起了一阵轻柔的风。
她笑了笑,突然说:“阮玉醒了!”
阮一峰下意识扭头去看,与此同时,大步迈开,人已经冲到阮玉身边。
待发现阮玉眼睛并未睁开,又听到身后人沉重的呼吸以及压抑的闷哼时,好似有闪电直接劈在他头上,让他眼冒金星,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阮一峰艰难回头,就看到闻香雪一只手伸在前方,她的掌心里,两颗沾染鲜血的黑色石头缓缓融合在了一起。
“香雪……”不过转身刹那,她就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珠。
白的手,黑的石头,红的血……浓烈的色彩陡然冲撞进他的眼中,烙刻在他心上,这一幕,永生难忘。
此时,闻香雪的另外一只手用白绡艰难地捂住眼睛,她想将系带系上,奈何一只手根本做不到,只能勉强按在伤口位置做遮挡。
“拿去呀,给玉儿。”她尽量想表现得轻松一些,还学着阮玉他们平时说话的样子,用上了呀字,然而实在太疼了,她没忍住,深嘶了一声。
夜冥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说:“我来我来!”
将小道君手心里的九天息壤拿走后,夜冥还大方地再放了一朵花在她还未收回的掌心里,“你好好养伤啊。”
“好。”明明看不见,可她恰好面向了阮一峰的方向。努力地想露出个微笑,意识却逐渐模糊。
身子缓缓往后倒下,意料之中的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记得他的识海,明明元神不强识海贫瘠,却给她如山巍峨,如海包容之感,给人以依靠,给人以温暖。
而现在,靠在他怀里,她只觉心安。
只是意识渐沉时,闻香雪想到什么,登时心慌意乱。
她嘴唇翕动,努力发出声音,奈何虚弱到了极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阮一峰将桂花塞她嘴里,说:“别说话。有什么,以后再说。”
他不是丹修,也弄不清楚她到底伤得有多重,只晓得此刻的她气息极为不稳定,好似,修为境界都已跌落。
阮一峰这会儿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将掌心贴在闻香雪背后,小心翼翼地将灵气灌入她身体。他修为不高,这点儿灵气对于闻香雪来说无疑于杯水车薪,可他总得做点儿什么,必须得做点儿什么!
闻香雪摇头,仍是坚持着想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有什么非得现在说!
他紧张得浑身都绷紧,难道……
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