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露西娅叫去喊阿波罗回来的蒂姆局促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心中有些不安，像是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领主大人看起来并不愉快，她认为自己或许很快就会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也不应该看到的画面。

　　精灵与领主的纷争，那是她一个小小的厨娘可以看到的东西吗？

　　蒂姆咽了咽口水，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好地精，于是决定悄悄地离开。但那已经来不及了，领主大人似乎没准备等她回避，直接开口。

　　“阿波罗。”

　　领主大人身周的气场虽然是低沉的，但说话的语气仍旧温和，“他们说，你在一个地精变成魔物之前就杀了他——因为你能看出他即将堕落。”

　　那如初雪般纯洁的白染上了一点儿喜悦的金。

　　“是的，大人。”

　　精灵感到了喜悦，因为他察觉到大人或许会很喜欢他的这项能力。露西娅看着他，那沉郁的气场慢慢松快了起来。

　　即便她从未怀疑过这位在初见时就令她感到熟悉的精灵会“滥杀无辜”，听到他这样肯定地给出回答、看见他全心全意地为领地着想，心中头一回感受到的压力还是减轻了几分。

　　如果大家都能看出谁即将变成魔物，那他们就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危了。露西娅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

　　“我看到了。”阿波罗坦然回答，“他的身上有黑暗的气息，袖口间溢出黑色的雾气。”

　　他顿了顿，紫罗兰色的瞳仁轻轻一转，瞥了一眼旁边一脸疑惑的蒂姆，又很快回到了大人的身上。

　　“不过别人似乎看不见。”他这么说。

　　看来这是只有阿波罗才能做到的事。为什么呢？因为他拥有神力吗？

　　可是这个大陆之前也有许多拥有神力的人。如果他们都可以看到堕落的预兆，那克塔西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幅荒凉的模样。

　　露西娅对这种摧毁了克塔西大陆的怪物没有半点儿了解，即便手刃过魔物、即便亲眼看见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如今领地中出现了危机，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怪物对于克塔西人而言究竟有多么恐怖。

　　她从阿波罗口中了解了一些关于魔物的基本信息，打发了那满脸茫然的蒂姆，然后便前往了城堡的书房。

　　或许神明可以做到每时每刻地护佑着自己的每一个子民，但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来自深渊的小魔王。在和蒂姆、和阿波罗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露西娅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

　　她的子民们太娇弱了。

　　这是她一直知道的事实，他们太过脆弱，所以需要她细心呵护。但她没有意识到，克塔西大陆并不是一间安全的玻璃暖房，她的子民们也不可能成为温室里长大的花朵。

　　一只突然出现在木屋区里的魔物导致了另外四个人的死亡，默什人们即便拥有武器，也没有冲上前与魔物战斗的勇气。

　　他们不像从库斯卡来的战士那般有着强健的体魄与丰富的战斗经验，被一只魔物吓破了胆，如果不是阿波罗和吸血鬼们及时赶到，露西娅失去的或许就不只是六位子民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露西娅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书房里。

　　被她带过来的恶魔利厄斯好奇地暗中观察魔王的日常，发现她在画一个长得像房子一样的东西，还时不时地在旁边写上一段密密麻麻的文字。

　　利厄斯好奇道：“魔王大人，这是什么？”

　　露西娅告诉他：“这是学院。我想要建一座学院。”

　　这是她早就有过的念头，建立一座学院，教自己的子民们如何写字，如何阅读克塔西大陆的文字。

　　但领地百废待兴，比起识字而言，住所、城墙等建筑设施更加重要，她便一直没有将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如今她又有了别的想法。

　　建立一座学院，教导自己的子民如何防身，教导他们战斗的招式，教导他们如何面对魔物——这也是一种可以保护他们的方式。

　　“最初的学院不用太大，”露西娅自言自语般道，“只要有几间坐得下学生的屋子，就已经足够了。等之后领地扩展，人口变多，再扩张学院的规模。”

　　旁边的利厄斯听着，困惑地歪了歪头，最后瞪着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不解道：“魔王大人在做什么呢？”

　　露西娅回答他：“我在学习该怎么当一个好领主。”

　　利厄斯更加茫然了。

　　来到这个领地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自己很讨厌的东西——一只光精灵。

　　这个发现让他的全身都感觉不太对劲了。可惜魔王大人对那位光精灵的态度不差，不知道是不是在筹划什么阴谋，利厄斯不想扰乱大人的计划，便始终没有找那个精灵麻烦。

　　然后他就发现魔王大人似乎对她的子民们很不错，他赶着黑山羊去吃草的时候，也会听见那些默什人们对魔王大人的评价。在他们的眼中，魔王大人是一位仁慈善良的领主。

　　……仁慈善良？利厄斯冥思苦想许久，对自己的山羊们发表锐评：他们的脑子是被浆糊给糊住了吗？

　　魔王大人对他们好，一定是在尝试使他们放松警惕，那都是迷惑人心的诡计。但如今魔王大人亲口承认，她在学习该怎么当一个好领主……

　　噢，不，不对！

　　大人在学习该怎么当一个好领主，这个“当”字用得十分巧妙。利厄斯心想，大人这是想要穿上一个名叫“好领主”的伪装，获取人们的信赖，在最后关头再给他们残忍的一击。

　　年幼的恶魔崇拜地点了点头，连忙道：“我也可以帮助大人迷惑他们。”

　　露西娅手上的羽毛笔停了停，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利厄斯高兴道：“我的羊群中有一些羊，可以产奶。羊奶送给他们，他们会以为我是好恶魔。”

　　露西娅：“……？”

　　她眨了眨眼，觉得这只恶魔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

　　但她听出了他要做的是好事儿，灵魂的色彩也是代表着喜悦的金色，显然他不觉得有半分勉强，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做的。

　　看来她又捡回了一个善良的子民呢。

　　露西娅心中稍有几分慰藉，不过这只小恶魔想要融入人群的方式显然有些偏激了。

　　她耐心道：“就算你不免费送奶，也可以让别人觉得你是一个好恶魔。你可以卖你的羊奶，平时多和大家沟通，让他们慢慢了解你。”

　　利厄斯的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陷入沉思。

　　确实，他是个恶魔，如果贸然冲上去跟别人示好，别人反而更容易看出他居心叵测。

　　魔王大人真厉害，利厄斯讨好道：“我在大人的学院里卖羊奶。”

　　这似乎也不是不行，露西娅侧了侧头，目光落到了书桌旁边堆起来的书籍上。

　　她阅读了许多含有学院故事与各色片段的书籍，在克塔西大陆上，确实存在着会在内部贩卖食物的学院——那些卖食物的地方被称为食堂。

　　食堂里的食物向来比外头商店卖的食物价格要便宜，每逢课程结束，许多学生都喜欢去食堂里买食物吃。

　　……或许她的学院里也可以建一座食堂。

　　不过建食堂要厨子，也需要更多的食材来源。

　　等以后学院的规模扩张、拥有更多学生，只靠食肉花与鬼气藤来供养食堂并不现实，她的领地中还需要更多强壮的、能够捕猎的子民，还得找到一个精通于管理食堂、采购食材的人。

　　她想着，思绪又逐渐发散开来。

　　……还有教师，学院里还得有更多的教师才行，有些书籍中还记载着“校长”一类的职位呢。

　　露西娅忍不住小声叹了口气。

　　她不想看见悲剧重演，她想要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教导子民们保护自己。不过这看上去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

　　还是从第一步开始吧，露西娅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喊来蒂姆。

　　“我需要克里来见我。”

第50章

　　“我们到了, 塞壬大人。”

　　温切尔撩起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去。巴塞洛缪安抚般地摸了摸奔波了一路的海洋马，看了一头后面跟着塞壬大人来到这里寻求交易的人们。

　　“请大人稍作等待, ”他说, “我先进去，告知这里的领主我们的拜访。”

　　温切尔点头。

　　有一些人类与半人正在城墙旁边忙活, 巴塞洛缪上前去，与他们说话，很快就被领进了城墙内。温切尔坐在马车里看着, 雪白的瞳仁中倒映出这个领地的模样。

　　这里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与巴塞洛缪不同，温切尔对默什堡这个领地是有几分了解的。毕竟对留月岛而言，这个领地离他们的距离比库斯卡更近，当初寻求贸易对象的时候, 温切尔便首先考虑到了默什堡。

　　不过在接触过这个领地之后, 他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

　　默什与留月岛一样，是一个被神力影响了的领地。光明神的神力使这儿的土地变得贫瘠, 许多农作物都无法在这儿生产。不仅如此，留月岛需要的药品、布匹、武器等等物资, 这里一样都拿不出来。

　　更何况默什的领主对待人类的方式实在是令他难以忍受, 在见识到这里的居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之后, 温切尔就不愿再次踏上这儿的土地了。

　　巴塞洛缪没过多久便回来了，牵着海洋马往领地中走。温切尔始终没有放下车帘，注视着这座与他记忆中大相径庭的领地。

　　如果那位或许是圣子的牧师也对他的身体束手无策, 他大概就无法回到深海，灵魂只能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中陷入永恒的沉眠了。

　　“塞壬大人, ”巴塞洛缪提醒他, “外面风寒, 小心着凉了。”

　　温切尔忍不住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着不着凉对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塞壬心中好笑地想着，却也不愿让自己的子民担心，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一路行驶，最后来到了这片领地中央的住宅区前。温切尔被巴塞洛缪扶下了马车，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一片农田上。

　　即便早就听巴塞洛缪提起，如今亲眼看见被诅咒的土地重新长出各异的嫩芽，他的心中还是难免感到几分惊奇。

　　温切尔感慨道：“如果能知道他们是怎么解除神力的影响的，那这一趟就算得上收获满满了。”

　　露西娅并不在城堡中——这位领主这几天颇为繁忙，又开始在领地中四处溜达，寻找可以建学院的好地方。

　　不过阿波罗在这里。

　　在看到那位光精灵的第一眼，温切尔就认出了他。精灵是长寿的种族，岁月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变化，这些年的受难显然也不曾改变他。

　　只是阿波罗似乎没有认出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海妖。

　　他的目光在那与领主大人相同的白色长发上停顿片刻，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紧接着他说：“我无法治愈你。”

　　那是疾病之神赋予他的灾难，只有真正的神明才能拯救他。在世人眼中，这个海妖的身体像是空了根茎的花，花瓣枯黄打卷，凋谢已无可避免。

　　即便是已经接受了自己命运的温切尔也在此时难以避免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却在下一秒又听见阿波罗说：“我可以尝试维持你的生命。每隔一段时间，你都需要来找我进行治疗。”

　　两只海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然而阿波罗说完这句话，便没了动作，仿佛正在等待什么。巴塞洛缪看了一眼塞壬大人，恳切道：“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您愿意出手，留月岛便会记住您的这份人情。”

　　“……我不需要人情，”阿波罗沉默片刻，直白道：“用物资来交换。”

　　“噢、噢，瞧我忘了什么，”巴塞洛缪连忙说：“给您的报酬都放在马车上了，我这就去找人搬进来。”

　　成功为领主大人又赚到了一份物资，阿波罗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来。金灿灿的神力在他的指尖萦绕，最终没入了塞壬的体内。

　　光明与疾病的力量互相对抗，让他的身体终于得以苟延残喘。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光明孕育万物，属于光明神的神力同样能使衰败的生灵重返生机。

　　温切尔已经很久未曾拥有这种全身上下充满力气的体验了，他坐在椅子上，抬手看向自己的掌心。

　　原先如霜雪般苍白的手心头一回有了几分血色，塞壬有几分怔然，将手指合拢握拳，又将它们重新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