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早已凝固,但不知是内部仍有出血点的关系,还是怎的,每个血洞下面都有一些细小的血痕。它们颜色很深,近乎发黑,如同蓄满了血液的毛细血管,绕着我的手指蜿蜒而下,仿佛随时随地会从皮肤下爆裂开来。
这情形着实有点触目惊心,因此乍一眼见到它们时,本来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我突然就感到手指隐隐痛了起来。一时僵着两只手完全不知该怎么是好,只下意识讷讷问了句:“……这是你弄的?”
“没错。”
狐狸总是特别喜欢欣赏别人面对他时那些形形色色的表情,尤其他的目标猎物。所以一边回答,他一边目不转睛望着我,直到从我眼里读出一丝困窘和愤怒,他才收回目光,似笑非笑补充道:“可能过会儿会更痛一些,不过不碍事,至多三个时辰,它们就会自行消失。而你亦无须为此担心,本质上,我并不习惯去侵犯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只是倘若今日不这么做,我便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什么交代?”
“为什么明明觉察出你不是燕玄如意,却始终找不出一丁点可作证实的东西。按说,妖怪总是比人类要敏感一些的不是么,尤其对于附身之类的嗅觉。”
“那么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可证实的东西了?”
“很可惜,虽然破例用了这样一种方式,却并没起任何作用。因此,你的存在着实令我感到有些费解,虽然感知一再告诉我,你并非是燕玄如意,但事实依据却一再对我告之,你若不是燕玄如意,却又怎么可能会是别人。”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在你手上所刺的十个血点,名为‘走血归踪’,是道教中用来驱除附身物的一种术法。按照以往,但凡有人发生被附身的状况,只需其一,便可探其魂,摄其魄,并将附身的魂魄从那人躯体中驱离。然而我在你手上足足用了十道,却连你的来路都未能探查出来,更勿论将你的魂魄从这躯体中剥离,以便做出更为彻底的勘察。所以,只能说明一点,你便是燕玄如意。”
“可我真的不是……”
“我自然知晓你不是。以燕玄如意的生辰八字,命不该轻到能随意见到怨魂,即便是回魂夜撞了煞,也不该如此,更不可能以肉眼凡胎之身见到以及触及到我的真身,除非她已不是一个活人。因此,一切问题的真实面目,看来唯有等亲历这一切的你来亲口告诉我,才可得到解答。但可惜,这根本就无法等到,因为很显然,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你的魂魄摄入一个连我这样的妖都难以察觉出来的躯体内,并对你用了禁言之术,以此令你即便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个能将你从这肉身囚笼中拯救出去的人。你说,我讲得可对?”
短短一番话,听得我一阵激动,几乎冲动到想直扑到他身上去。
毕竟是狐狸!
即便我什么也不能说,即便用法术找到的事实指给他看的是另外一个结果,但仍是被他简单分析出了我的状况。
所以如今隔在我和他之间的,也就只差那么一步了。
只差让他知道我是谁,然后把我从这该死的身体里解救出去,带着我离开这个见鬼的世界,以及见鬼的一切。
可是这一步却是最最难走的。
事情容易从细节中分析出来,但要证明我到底是谁,却该怎样去证明。
因此虽然激动无比,我不得不强行克制着心里头那股汹涌起伏的情绪,然后逼着自己用所能做到的最冷静的目光看向狐狸,朝他点了点头:“对。”
“那么,如今你的身份便是一个关键,知道你是谁,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可是我没法说出我是谁。”
“呵,禁言之术。显然你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么这种术法能解么?”怀揣着一丝希望,我问。
既然能看出我致使没法回答的原因,是不是就意味着狐狸有解除这个法术的方法?
可惜狐狸的回答却让我一阵失望:“不能。”
“连你这么厉害的……也不能么?”
“既然能被如此毫无异样地囚禁在这副身体内,并被施以禁言之术,足以证明,姑娘虽然不是真正的燕玄如意,但命中必定是跟燕玄家有些渊源。因此,即便知晓姑娘并不甘心受困于此,但请恕碧落无能为力,因为人之命数,妖怪不得擅意干涉。”
“为什么不能干涉??”
“你瞧,人有人的活法,妖有妖的规矩。如想好好在这世间生存,必需得遵循一些不会扰乱到规矩的东西,否则,天道难容。”
“所以即便明知道有问题也不去管么??”
这句话问出,似乎稍稍起了点作用,因为狐狸没有如刚才那样很快作答,而是目光一闪,随后沉默了下来。
我深知他骨子里是个任性妄为的人,所以在我的世界里,虽然他也总爱强调些诸如此类不愿干涉命运的话,但必要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没少管。
因此心里再次升起一点希望,我看向他,希望他能像我世界里的那个狐狸一样,眼睛一弯嘴一咧,然后笑嘻嘻问上一句:哦呀,若是管,姑娘能给我什么样一些好处?
能谈条件,那一半以上的希望就有了。
刚想到这儿,就见他两眼一弯嘴角一扬,露出了一道我熟之又熟的笑容。
却是让我一瞬间就意识到不好了的那种笑。
果然,就在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好令他改变一些主意的时候,他突兀伸出手对着我脸上轻轻一抹:“时候不早,差不多也该送姑娘回去了。”
我不由自主眨了下眼。
就那么半秒都不到的瞬间,当我再次睁开眼,我发觉自己已不在那间藏着数百年前空气的古窑内。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山,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一眼望去峦峤叠嶂,树影起伏,被月色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光下,依稀包围着一条山道,细长蜿蜒,带着种几乎令人绝望的苍凉和寂静,一路不知通向哪里。
所幸狐狸依旧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所以我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他,怕他就此消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他微微一怔。
朝我看了眼,似乎想借着抬手的机会将衣袖从我手中抽离。但沉默片刻,抬起另一只手转过身,朝着山道正前方指了指:“下山一直往北走,至多一个时辰便可看到万彩山庄。”
“你……把我送回景德镇了??”
“本是该直接将姑娘送回闺房,但庄里人声鼎沸,又有一些碧落不便见到的人往来走动,因此请恕碧落只能将姑娘送到此地。”
“可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规矩这东西,如果明知道有问题,先生也不去管么?”
“作为旁观者,不得随意篡改他人命轮,这是妖怪们最起码要遵循的一则规矩。”
“所以先生明知道我不是燕玄如意还要将我送回万彩山庄。”
“这并不是我该管之事。”
“那也是因为我并非燕玄如意。”
“没错。”
简单两个字,截然得叫人心沉。
尽管如此,仍还需再做点努力不是么,就像狐狸曾说的,撞了南墙为何还要回头,已然头破血流,回头岂不可惜。“……那,你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了么?”
“确实是有些好奇。不过……”
“不过什么?”
“以姑娘的状况,即便知晓了你究竟是谁,也已无法挽回真正燕玄如意的魂魄。所以,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知与不知对我来说又能再有什么意义?”
简言之,你是谁跟我有毛线关系?
于是心再度一沉,却仍不死心,于是脱口而出:“假如我能给你一些好处呢?”
“好处?”这句话令狐狸嘴角再次一扬,霍地将目光直直望向我:“不知姑娘能给碧落怎样的好处。”
我愣了愣。
这节奏不对。
哪里不对?
是了,光顾着想到他愿意谈条件是件好事,却忘了我能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就是根本性的不对。
所以,当真的面临谈条件,却被条件本身给问倒,皆因先前过于想当然,于是忘了,此狐狸压根就不是我的世界里那只缺钱缺到只能靠给我打工谋生的狐狸,我又能拿什么去向他提条件。况且,之所以我世界里的那只狐狸能一再被我所谓的条件给说服,那也根本不是因为我的条件能有多诱人,亦或者我的说服力有多强。无非,只因为他是一只愿意抛开自己上天入地的强大力量,选择以替我打工来谋生的狐狸。
换言之,在我的世界,或许我就是条件本身,而在这个世界里,我却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怎能在情急之下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愿意谈条件,就能有救我的希望。
于是瞬间沉默了下来,眼睁睁看着他再次朝我微笑,然后转过身,干净利落将衣袖从我手中抽离。
心知他是必定要离开了。
狐狸要去要留,谁能改变。
因此即便想再努力尝试一下,但突然间头痛欲裂,以至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能目送他往上山的方向走去。
但不知为什么,明明这种时候心里已难受得要死,却有些跑题地忽然想着,这个有眼不识梵天珠的家伙,明明会飞,甚至能从禹州瞬移回景德镇,怎么这会儿偏要用两条腿走。
想着想着,不自禁就跟了过去。
然后在他回头试图阻止我的时候,蹲下身,对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饿得实在走不动路,先生既然不能直接把我送回万彩山庄,好歹能先给我找些吃的再走么?”
第398章 青花瓷下 十四
林子里随手捉来的野兔,去皮去头再去尾,架在火上边烤边撒上盐和几把不知名的调料,不多会儿,肉香伴着调料的浓香,那气味鲜美得着实让人没法抵挡。
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厨艺。
但凡狐狸高兴,他总有方法将一切经由他手的食材做得让人垂涎不已,就算在荒郊野岭也不例外。只是原本该是口水泛滥,这会儿闻起来,却是扑鼻一股格外的心酸,所以半点食欲全无,我带着满肚子心事兀自沉默着,见状狐狸戳了戳面前那团已渐渐泛出焦黄的肉,瞥了我一眼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刚才你问我能给你什么好处。”
“想出什么来了?”
“原先我觉得,对于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问题似乎有些答不上来。”
“那么这会儿呢。”
“但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发觉答案倒应该还是有的。”
“例如?”
“我听说你到万彩山庄,是为了找燕玄顺给小孙皇后制作一件瓷器。”
“没错。”
“那件瓷器是不是跟先前你让我看的那座窑有关,就是那个什么……映青瓷。”
“没错。”
“但燕玄顺推辞了,尽管你是奉了皇后的懿旨,尽管救了他的女儿、还给他女儿疗伤,他仍是没答应。”
“没错。”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可以替你说服他?”
“凭你燕玄如意的身份?”
“对。”
“呵,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