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说到做到。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我的命。
所以当看到他俯下身朝我伸来他的手时,明知道他要让我做什么,我却将头一低,一把将无法动弹的铘抱紧,然后带着他沉重身躯和压在他身上那根更为沉重的横梁,滑下床迅速往房门方向移去。
“自不量力。”移动时听见狐狸的话音,似笑非笑。
他怎能在几乎杀了我之后还能带着这样一种心情?
一刹那的激怒之后,我冷静下来。是了,因为他不是我的狐狸。
他是碧落。能令梵天珠绝望到丢弃一切去选择赴死的碧落。
所以咬咬牙,我立即自不量力地拖着铘继续我的动作,但不幸,身体却背叛了我。
有些东西是无论怎么也努力不来的。
在我仅仅走了两步路后,一股剧痛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姿,迅速折断了我前行的可能。
疼痛来自体内那些碎裂的骨头,但后来更多是来自内心。
跪倒在地的一刹那,我明白了为何强大如铘这样一头麒麟,会仅仅因为一根横梁的撞击而失去意识。
那根横梁的背面覆盖了一层特别的东西。
一支支漆黑色的、仿佛钉子又不是钉子的东西,深深扎在木梁上,以雷天大壮的卦象排列分布。与此同时,铘的脸上和赤裸在外的身体上,也如镜像般逐渐清晰映出了这种纹理。
以他的血。
我记得这幕诡异景象,也记得狐狸把这些钉子似的东西称作伏羲杵。
多年前尚处于少见多怪的年龄时,我曾在一片心惊胆颤中看着狐狸用它们钉在千年出土的棺材板上,镇过一具古老的起尸。而事后他半真半假地对我说起过,这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在他力量鼎盛时期,他可用这些东西来镇住神。
那时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他真的用来镇了神。
神兽麒麟王。
所以,仔细想想,大约在现身之前,狐狸就已经把这些东西布局好了不是么。他料到铘为了防备他的再次靠近,必会用这强大的结界防他;也料到一旦将这结界布下,铘会卸了防备。再趁铘一心全都在我身上的时候,引诱他毫无选择余地地踏入自己这道陷阱,为此不惜拿我的命做赌注。
真真是诚不负他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了。
可为什么铘会完全没发现狐狸再次潜入了素和山庄,并布下了这些伏羲杵?
他和狐狸差不多是势均力敌,甚至力量应是占了上风,理应不至于迟钝至此。
说到底,他原本充满信心能阻挡住狐狸的结界并没起到他意料中的效果,是否已说明了他败给狐狸的原因。
诸多思绪只在一瞬间,狐狸身影已由上而下,翩然落到我面前。
“这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譬如当初你我是怎样从落岚谷结界中离开的,宝珠?”他再次朝我伸出手,弯着那双祸害人心的眼睛,似乎笃定最后那两个字会让我束手待毙。
所以在他手靠近我的一刹那,我近乎凶狠地推了他一把:“别碰我。”
笑容在他眼里忽闪,不安定的前兆:“我是来带你走的。难道你不希望我带你离开这里了么?”
我看着他,摇摇头:“不会这么简单。”
“你以为会有多复杂?”他目光再闪。
“你身上有伤,不是普通的伤。而他的结界不是普通的结界。所以这两者相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给我这么一个简单的结果。”
他不动声色看着我。眼神让我有点坚持不住。
末了,他朝我微一点头:“确实,并不算简单。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
“跟我走。”
淡淡三个字,不容拒绝的精炼。
我看了看和门相差的距离,义无反顾拖着铘仍往那方向继续爬去。
“自不量力。”身后再次传来狐狸不冷不热的嘲弄。
他为我治过伤,所以他清楚知道我身体脆弱的程度。所以他不紧不慢跟着我,然后手凌空一拂,替我将那扇并没被屋内凌乱所波及的房门打开。
当然这绝不是他好心放我离开。
我抬头看着门外依旧呆站着的喜儿,蓦地停顿下来。
我不能靠近她,靠近她她必会被牵扯进这场风暴里来,而无论她面对的是那一面,随意一个小小的漩涡就能让她命丧黄泉。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突然手臂一紧,铘单掌劈开身上那根紧紧依附的横梁,翻身跃起一把将我拽朝他身后拽了过去。
黑鳞遍布他手臂,这道挡在我面前的手臂苍劲如一道钢筋打造的围墙。
麒麟真身的显现迅速吞噬着原本附着在他皮肤上那片片诡异卦象。毕竟是神兽,狐狸的诡计看来并未能困住他太久。
然而正当他绽出掌上利爪倏然往狐狸方向袭去时,突然他脚下地面一震颤动,继而轰的声巨响,那片地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绽裂开一道巨大缝隙。
缝隙将他与狐狸之间的空间隔阂成两半。
但并非仅此那么简单。
当里头冲天而起一股浓烈白雾后,仿佛地狱打开了门,那道缝隙里传来了一阵阵野兽低嚎般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种模样极为诡异的东西。
我曾见到过的那些东西。
似人又似山魈,格外庞大健硕的上身拖着纤细柔软的下肢,它们在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雾气中此起彼伏咆哮着,争先恐后从地下深处攀爬而出,一窝蜂地直扑向铘的身体。
见状铘迅速将我推开,随即转身面向它们时,它们细长触须已将他手腕缠得密不透风,甚至包括他正迅速化成麒麟本体的后肢。
但喷发在铘身周那层青色磷火并没能烧灼它们。
这些来自血族的怪物既不是鬼也不是妖,不属于任何那些可被麒麟身周那层戾气所化的冷火所能焚毁的东西。
所以也就无从制约它们。
除非投以更大的力量和专注,就如同那夜在山谷里同它们的抗衡。可如今这批怪物比那晚的更多也更为强悍,而铘的专注却始终都只在我身上。
他不能这样,不能。
我想提醒他这一点,但四周巨大气流压得我开不了口,情急下便只能奋力往前一冲。
一心想去帮他将那些缠人的东西分开,热血冲脑得不顾一切。
事后想想,实在很冲动也很不自量力。
能令他难以脱困的东西我又怎可能对付得了?但当时没想那么多。不知为什么,见到他那副样子我就突然开始头脑发热。我想,或许真是因为梵天珠的血在我身体里起了某种作用,虽然很可惜,起作用的不是她那非凡的力量。
然而没等靠近,我眼前突地一道黑影闪过。
庞大,带着团冰冷气流,它细长触须一甩间径直从我头顶上扫了过去。
我没躲。那触须看起来那么细那么软,我以为最多不过是吃痛一下而已。
谁知却仿若被一把榔头当顶砸过。
嘭的一下,猛烈得几乎像是把我头盖骨都拍碎的一下撞击,直震得我眼前一阵金光闪烁。
好在并不感到疼,速度太快,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黑,所以半晌脑子里空荡荡一片茫然。
及至见到更多怪物从地底下爬出,我才清醒过来。
咬咬牙忙要继续往铘的身边跑,突然一片白色拂到了我脸上。
是狐狸的衣袖。
他由始至终的沉默让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却在此时骤然出手,我心知不妙。
可惜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蓦地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听见铘一声咆哮。
愤怒并着焦躁。
可是明明离得那么近,他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远?
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整个人却已失去了知觉。
第448章 青花瓷下 六十四
当阵阵疼痛开始在我头顶来回流窜时, 我意识到自己昏迷了很久。
平躺在床上的四肢已几乎没有一点知觉, 血流迟缓, 我不得不费上所有力气慢慢动作,逐步让周身的血液重新进入比较正常的运行状态。
终于能翻身坐起时, 头痛得几乎要裂开。
我一摸头顶,鼓鼓囊囊一个巨大的包, 肿胀到突破头发, 令我咋舌。
那怪物的尾巴着实厉害,只是轻轻一个碰擦就伤成这样, 若直面撞击,我这脑袋只怕早已开了瓢。想到这里时, 口干舌燥,我循着本能往边上看去。
没看到铘,没看到我屋内毁或没毁的一切, 只看到简单干净一个陌生房间。
客栈的房间。
楼下隐隐客来客往的喧哗昭示了这一点。
生理本能占了上风,我没想太多,只挣扎着往摆在床头柜上那只茶杯伸过手去。
没能够到,所幸一旁有人忽然将手伸出, 握着杯子朝我递了过来。
我没接。
哪怕渴死我也不会从他手里接过这个杯子。
我咽了咽干燥的喉咙,顺着他的手抬起头,看向他那张妩媚到祸害人心的脸。
狐狸默不作声回望着我。
与我相比,他宛若西子般静雅,连伸出手来的姿势也那么好看。
“渴了?”过了片刻他问我。
我用力将他的手连同杯子一把推开:“别碰我!”
杯子应声落地,他微怔, 于是也就没有阻止我迅速下床往房门处走去的举动。
但到了门前手还没来得及搭上门闩,他已站在我身边。
我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