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老板露出一个恶劣的笑:“你猜啊。”
猜猜看,是你的哪个朋友背叛了你?是温和善良临行前还为他担心的季姑娘?是扛住这柄剑的蛊惑不肯杀他的聂正?还是其他哪一个深受他信任的朋友?
年轻人闭了一下眼,他拔出剑来:“你们还是得动一下手。”
朗擎云默然地看着这一幕。
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从口中呕出血来,笑得浑身伤口崩裂。
他从梦中笑到醒来,躺在树下边咳边笑。
看啊,看啊。我是为了抑制道种不得不拿这一柄剑,你又是为什么死不放手?
值吗?值吗?!
道种的寒意一遍又一遍冲刷他的身体,将伤口凝结,又一次崩裂。
它在他胸中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散发出高旷漠然的意蕴,就像它曾经每一次指引他修行一样。
我并不一定要你杀。那意蕴如是说。我只是要你放下。当你能够对他们拔出剑的时候,也就不必劈下剑了。
道种要他斩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他心中对这些人的情。
朗擎云的伤在道种的冲刷下开始愈合。
高旷漠然的意蕴遍淌。
告诉他他所攥紧的自以为珍贵的东西,只是随形去变的流沙。
白子的形貌在他面前浮现,转眼又化成了大姐姐的模样。
大姐姐死了。
她靠卖身养活他们。他常常能隔着墙听到她痛苦的呻|吟。他拼命地干活、赚钱,想要她再也不用去接客。可是他永远也赚不到足够的钱,大姐姐总会捡回来新的孩子。
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靠什么养活他们的。他们每一个人都留在这个“家”里!
他有一次听到她房间里的闷响,犹豫许久打开门,看见她爬在地上,想要去够桌子上的水,像云一样洁白的身体上满是伤痕。
他想把她抱起来,她想推开他,嗫喏着说“脏”。
脏。
朗擎云躺在树下,遮着眼睛嘶哑地笑,指缝里淌出血水。
拿钱来的客人脏,他们这些花钱的人也脏。
大姐姐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云。
他想让她干干净净、自在悠闲地飘在天上。
大姐姐死了。
她喜欢在春天的傍晚坐在院墙底下,那时候的光不太刺眼,隔壁院子里种着的梨花柔软洁白,她就仰着头去看梨花。她喜欢哼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在捡来的孩子生病时哼给他们听。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院墙底下,落了满身的梨花。她白得像梨花一样。
他们是吸附在她身上的蛭虫,他们都靠吸她的血活着。他也喝过她的血,他也肮脏又恶心!他在刚被她捡回来的时候,就听见了隔壁的动静。他还是留下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是花着什么钱活下来的一样。
大姐姐没有私心,所以她也看不见他们有多肮脏的私心。
他想做一个像大姐姐一样的人,他去养活这个家、去做所有人可靠的二哥哥、遇到能帮的人都帮一把、扛着道种和血锈刀的拉扯不肯松手。
但他永远也做不成她那样的人,他看到被抛弃的幼儿只会扭头走掉。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恨她,她为什么就不能停一停?为什么不能不要再捡那么多人回来?假如她不捡那么多人回来,他可以养活她,可以让她不必再去做那种营生,可以……她就可以不必死了。
大姐姐已经死了。
道种的力量像清凉的泉水,愈合了朗擎云所有的伤口,将空荡荡的丹田里积蓄满法力。
你爱的不是你的家人,是你心中家人的幻影。你恨的不是我的指引,是你心中的恐惧。道种还在对他说。天地无爱、无憎、无欲、无求。故而,苍天不会杀伤众生,却也不会在乎众生的苦乐。
你看,它生出草木来,给兔子吃;生出兔子来,给野狗吃;生出野狗来,给老虎吃。草木、兔子、野狗、老虎,皆是天地所生,皆由天地之理而亡。既无憎恨,亦无偏爱。
你看遂州的苦。弱小的人也苦,弱小的妖也苦,自古如此,天地何曾救度?
你看血锈刀的乱。那些名门大派,那些厉害修士,有谁出手止息?
没有遂州,也会有“辽州”、“迁州”;没有血锈刀,也会有“血锈剑”、“血锈戟”。
识海之中,层层冰霜增长,盖了剑痕水波。
第41章
遂州,凭剑楼。
这里是剑阁在遂州的驻地。谢镜飞手中翻转着一封信,英挺的眉结着。
虞梦坐在他对面,见他这愁眉不展的模样,笑道:“什么事把你难为成这样?”
谢镜飞叹了口气:“这是遂州牧送来的信。”
邱书峰发信来是为了求助。
遂州现在越闹越厉害,本地潜藏的妖魔鬼怪几乎都闻风而动,外来的修士也越来越多。不止为了血锈刀,这些鱼龙混杂的修士们本身之间就产生了重重矛盾。被他们战斗余波波及至死的普通人越来越多,许多商队已不敢出行。不止在野外,甚至有些阵法不固的小村镇中的阵法都破碎了。
邱书峰已经请来了昭国供奉的修士,但他不知道这件事还得闹多久。血锈刀一日没有落定归属,遂州就一日不得安歇。
这已经不是凭剑楼第一次收到邱书峰的来信,在秋收过后,邱书峰一直在为这件事奔忙。谢镜飞对他很有好感,这是个真正哀民生之艰、秉性坚韧的官员。
“你若不想出手,就在这里待着好了。他难道还能把你怎么样吗?”虞梦故意道。
谢镜飞更加愁眉苦脸了。
虞梦笑了:“你想帮他,那就帮他去呀。怎么犹豫来犹豫去?这可不像你。”
谢镜飞道:“若是往常,我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可是祖师就在遂州。他这么久也没有管血锈刀的事,我怕我乱插手,影响了祖师的计划。”
虞梦陪他叹气:“哎呀,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叹完气,起身就要走。
谢镜飞问道:“你干什么去?”
虞梦道:“我去帮遂州牧呀。反正我们水月坊主也没有来遂州。”
谢镜飞气结:“你捣什么乱?”又道,“花坊主虽然没有来遂州,却也没有管血锈刀的事。”
“是呀,她没有管,也没有下令让我们不要管。我为什么不能去?”虞梦摆摆手,竟真的就这么去了。
谢镜飞愣在那里。她说得对,花坊主并没有下令不让他们帮助遂州,剑尊也没有下令不让他们参与血锈刀的事。都是他自己在这儿纠结。
可是……谢镜飞又结起眉。话虽如此说,但他身为剑阁弟子,明知道双祖师就在遂州,很有可能对血锈刀有所安排。他怎么能当做不知道,自顾自去插手?
谢镜飞正在这低头纠结着,忽见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拎走茶壶径自倒了一杯。虞梦已经走了,这人是谁?
谢镜飞心里一惊,抬头一看:“……祖师?!”
他慌忙起身行礼。
双文律自在地端着茶杯:“坐。”
谢镜飞啪一下乖乖坐回椅子上。
“你在遂州作执事,对这里的规章和自己的职责都很清楚吧?”双文律一边喝茶一边问道,很是悠闲的谈天模样。
谢镜飞虽然还不知道祖师为何会来到凭剑楼,但在这样悠闲的气氛当中,他不自觉就把诸多思绪都放下了,随着气氛放松下来,道:“是,弟子一直牢记在心。”
“你主修得是月镜剑意?”双文律问道。
“是。”谢镜飞点头。他找到了被师父考校功课的感受。有点紧张,还有点期待。
“这种剑意很好,能够照见本心。”双文律语调慢悠悠的,又问道,“你在峻极峰登上第几阶了?”
“第六阶。”谢镜飞全当那前半句是在夸他,很有些自豪地答道。
峻极峰的台阶越往上越难登,他能在七百年间登上第六阶,已是不错了。
“第六阶,不错。”双文律赞许道,“既然已经到了第六阶,那应当已经过了明心见性的槛。”
“是。”谢镜飞道。
“既然如此,你纠结什么?”双文律问道。
谢镜飞渐渐明白过来双文律的意思了,但他心中仍有障碍:“可是,您在遂州,难道不是对血锈刀有所安排吗?”
“你七百年前入剑阁,那时我已闭关二百年。”双文律悠悠道,“几个月前我们才见过一面,这么在意我做什么?”
“可是,您是祖师,是剑尊,您的所作所为,必然有您的道理。”谢镜飞道。
双文律端着茶笑道:“我是剑尊,与你何干?你知道我手中的茶是冷是热?”
“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谢镜飞愣了。
他一次次在心中提出反驳来,又一次次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反驳,追问到最后,竟发现好像真的没办法找出一个牢不可破的“有干”来。他是修行人,知晓世间生死轮回。这世上大部分看似牢不可破的关联,一次生死轮回也就了断了。
谢镜飞没有办法回答,也没有办法提问,陷入迷惘当中。
“你修得是道,还是修得我?”双文律再问道。
谢镜飞恍然明朗。
他的道只能自己修,他的路只能自己走。这是没有“可是”的。他的修行与剑尊无关,只与自己有关。
修行,就是不断产生心障、不断觉察心障、不断打破心障。等到再无可问,再无可答之后,也就成了。
谢镜飞起身,恭敬行礼,道:“弟子请教祖师:弟子问心,欲襄助遂州牧,亦不愿好心办错事,请您指点。”
在谢镜飞明悟之前,他不知道是否该去帮助遂州牧,在他明悟之后,仍然不知道是否该去帮助遂州牧。他的明悟难道没有作用吗?非也。二者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决定,而在于心。
之前谢镜飞无法下决断是为了剑尊,故而心中困顿,犹豫不定;之后他无法下决断是为了自己,因为他心中对此事尚有疑问,所以暂时不能做下决定。当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为了自己,就不会再有困顿,只是存有疑问。疑问是可以被解答的。
心念通达之后,他的迷惘已去。
修行即在此心念微毫之间。
欲助遂州牧是谢镜飞问心的结果,尊信师长亦是他问心的结果,这些都是他欲修之道。他既然知晓遂州牧的人品和所面临的困境,就不能当做看不见;既然知晓了师长在遂州有所布置,也不能当做不知道。但他的师长就在面前,有何不可一问?
双文律哈哈一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谢镜飞作礼而退,高高兴兴地去给虞梦传讯:“你到哪里了?等我一起去!”
凭剑楼里,双文律悠悠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