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间,晴烟知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
她心中亦有几分叹谓,轻笑点点头。一手捂了捂手链上的铃铛,暂且封了长夜的神识五觉。
“您没死呀?”虎背熊腰的冥君在得到确认之后竟热泪盈眶,关切的话语说出来带几分委屈,“人间大劫了好几回,您都不曾多管,我还以为您也化墟了呢。”
晴烟摇摇头,让他不要多言。
他连忙闭嘴,吩咐判官继续安排这些将士还阳,引着晴烟到了后堂坐下。
“炎庭,你刚才说人间大劫好几次,是什么意思?”晴烟才坐下,就问了个关键。
炎庭是冥君的本名,三界之中也只剩她能如此称呼了。
看他恭恭敬敬地样子,晴烟不习惯,慈目含笑说:“你与我客气拘礼什么?当初使唤我挖山的架势呢?”
听到这些话语,冥君更坚信不疑她的身份,叹息道:“两万年前的浩劫,你知晓吗?”
闻言,晴烟脸色一沉,说:“知晓。”
“自从那次开始,人间每隔几千年就要差不多死完一次。”炎庭很是烦躁地说,“要么就是神仙打架,抢伴侣。要么就是仙魔大战,起因好像是谁先误杀了谁妻子吧。还有一次是谁要复活伴侣,差点把酆都山的灵气都吸了。”
“…………”晴烟陷入了沉默。
每当她以为已经知道如今的红尘世界是个什么烂样子的时候,就总能刷新认知!居然还有更令人发指的事情!
难怪,难怪啊……就算三界两万年前被那执著之物重置,两万年过去了凡间也该有些变化进步,不说当初所窥见的神奇造物一个都没有,竟还需要打石取火,简直匪夷所思。
原来是凡间一直在遭难,甚至有几次全灭的情况?!
一旦全灭,凡间自然又从茹毛饮血的部落开始发展,一次次进步发展到一定的地步,就被神仙妖魔的情爱纷争牵连,然后生产力倒退。
“…………”晴烟深吸一口气,心口沉闷。
见她一直沉默不接话,炎庭疑惑道:“这些年,你去哪了?”
晴烟缓缓道:“两万年前有一邪物重铸三界,我被六合宝珠汲力,迟了两万年才醒。”
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幽冥界,不曾受到影响吗?”
“重铸三界……这般大能?”炎庭皱眉回忆,说,“我只知晓那一日酆都山挤满了鬼魂,我又下挖酆都十八层才将其装下,原以为是凡间又有争战……我花了一千多年重新梳理轮回因果,将他们送去往生。”
浓眉拧在一起,像是炸开的烟雾,炎庭又说:“之后便收到了天帝更替的神谕,让我仍司旧职。只是从未传召上天述职,后来人间总遭灭世劫难,我才主动寻去,见天界之大变。也是那时听闻,你死了。”
“传闻,我违逆天道,被玄薇所杀?”
“正是。”炎庭又补充一句,“不过我知道那肯定是假,玄薇天帝不是你的对手。”
他甚至不用先帝称呼,似乎是本就不认可如今的天帝。
晴烟沉思,不明白那执著之物既然能将天都打塌,将天界众仙包括玄薇在内都打入红尘受难,为何放过了幽冥界。
无外乎两个原因:
它自己的原因:实力不足,再重铸两界后,在不周宫又被消耗太久,以至于虚弱不足够伸手幽冥界,只得作罢。
幽冥界的原因:必定是有什么,无法让它涉足。
她看向冥君,突然问:“炎庭,你动过凡心吗?”
“????”冥君本就偏黑的肤色,此时泛得黑红。
是被气的。
他当即暴跳如雷站起来,骂道:“你一来就如此羞辱我!将我比作那些只知晓情爱的混账!我可是个正经神仙!!!”
晴烟笑了笑,又问:“幽冥界动凡心者,多吗?”
怒目圆瞪,几乎快要掉出眼眶,胡须炸开气得头上冠冕的旒珠晃得直作响,说:“没有!绝对没有!一个也没有!你非要说有,可以去油锅里找找,没准能找到一两个贪赃徇私的。”
说完,觉得不够准确,补充说:“凡人的鬼魂不算。”
是这个原因那执著之物才没人涉足幽冥界吗?晴烟无法确定。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给了她莫大的鼓舞欣慰。
三万年后还有一方故土,皆如从前。
晴烟站起来,走到炎庭面前,笑着作揖道:“冥君大量,我如此污蔑实属不该,给你赔罪了。”
“哼。”炎庭很是受用,脸皮又如从前一样厚起来,挑眉道,“岂敢岂敢。”
得见故人,晴烟也没面对后辈们那么严肃,开玩笑道:“哦?冥君震怒,不肯宽恕。我便从黄泉路,一路三拜九叩来请罪吧?”
“也不是不可以……”炎庭梗着脖子厚脸皮接下玩笑。
“好,那我便去了。”晴烟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出去。
“别!别别别!是属下错了!”刚才还梗着脖子的冥君连忙跪下,“我给你磕,我磕,你千万别当真,谁受得起呀!”
晴烟摆摆手将他扶起来,不再与他玩笑,说:“天帝长女划生死簿,杀死了一众将士,我原本是想来寻你将他们还阳。”
“烦死了,天上那群蠢货。”炎庭直摇头,冠冕旒珠劈啪作响,“已经在还阳了,生死簿被她撕了好几页,这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炎庭重新坐下,突然道:“人间如此,你怎才来幽冥界,否则我也能早些知晓变故。那邪物,是什么来头?”
“天帝易位,群仙不复。我心中忧虑者多,寻玄薇转世时又遭变故,琐事缠身。”
仙者自有转世之道,跳出因果轮回。除非是被贬成凡人,否则不会在阴司留名,便没有往幽冥界来。
而且,比起寻到玄薇归位,她更在意的是人间劫难。他困于红尘受两万年情苦,再受几年也能忍得。
但三界正道却不容耽误,晚一天便多一天的不公正。
炎庭闻言,本就凶狠的面目更显得恐怖,问:“你找到玄薇天帝了吗?”
“寻得一魂转世,又遇了变故转世而去。虽有线索,却也艰难。”
恐怖的表情变得狰狞扭曲,说:“具体时间可以告知吗?”
晴烟便将自己在元黎山遇到玄薇转世,以及他灰飞烟灭的时间,告知给了冥君。
在确定了时间后,炎庭站起来说:“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后堂的一面墙壁面前,墙上挂了一幅画。
这里原本该是天帝牌位,三界之中所有仙官无论职务大小,都需要供奉牌位以表尊敬。天帝易位后,牌位便撤去了,不过也没供新的。
画像上是一座山间凉亭夜色图,看着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炎庭在画像前站定,念了一句口诀,便拉着晴烟进到了画像之中。
两人来到那个小亭子,空中明月并无多少光亮,亭子里反而光火熠熠。
只见亭子的石桌上,摆放了十个琉璃莲花盏,其中金光火苗微动。
“魂灯?”晴烟心头一惊,沉声道来,“是……玄薇的魂灯?”只是,不知为何,已经灭了一盏。
“正是。”炎庭说,“三万年前,在你择日而眠后约莫二十年的时候,玄薇天帝来幽冥界将此物交给我。他说三界变数已生,就连他都没有把握,若将来魂灯尽灭……”
“如何?”
“便将人间所有生灵的魂魄尽收酆都山,关闭轮回通道,断去其他二界往来,待天道归正,再启轮回。”
二十年……如此短暂。
她记得不周宫记忆里看到的,是她沉睡没几年,玄薇就赐予了半仙们永生,让他们等候她醒来,协助她守护三界,而他与群仙们继续治理三界,将来会化墟而去。
才十几年过去,却已经有端倪出现,并且以他所预见十分严重,甚至严重到让他来幽冥界交代遗言?
既然如此,那时为何不唤醒她?二十年眠尚浅,他唤一声就能睁眼了啊。
“这盏魂灯。”炎庭说,“熄灭的时间,与你方才所说的时辰,完全一致。”
晴烟愣在原地。
也就是说,当日元黎山上,玄薇转世并非寻常死去往生,而是那一缕魂都灰飞烟灭。
困在红尘受情爱折磨两万年,偏就在她相认的瞬间魂飞魄散?明白了,明白了,难怪魔鳐未发,人却先死。
魔鳐只是为让他所爱之人亲手将他杀死,送他去下一世受折磨。一旦她来到身边与他相认,要将他接引跳出红尘归位,在他魂上的死咒便会生效,令他这一缕魂,再无来世。
向来慈悲的神女,此时都咬牙切齿。
她若要救玄薇,必定见他认他,则是杀他。
若不救玄薇,他长沉苦海,生生世世受尽情爱折磨。
当真阴狠毒辣,究竟多恨天神,多恨天道秩序,要这般折磨他?万物执妄已经令它如斯强大,像玩弄蚂蚁,将玄薇反复折磨,若有人要救,则立刻捏死。
但那日断崖所见,它实力并不敌自己,又是为何?
是这些年的布局损耗太多,还是有意隐藏实力……
难道她,也已经是掌中的蝼蚁?
晴烟终于察觉些违和来,它能逃入时间之中,实力与她不相上下,却完全没有对阵几回合,直接……逃了?
就算断一缕神识被她捉住,寻到它分身本体又如何,都有重铸三界将玄薇与群仙按入红尘的本领了,反正它也不在意三界存亡,就算与她同归于尽,怕什么?
是的,它在怕……
它在怕什么?
“冥君,外面来了个天界使臣,有天帝旨意,鬼差不敢阻拦,已经到大殿了。”判官来到后堂,对着画像通传一声,便又退了出去。
此话打断了晴烟的沉思,她回过神来也要道别。
“好。知晓了。”炎庭点头,先不急出去,想到了什么说,“哦对了,先前有个叫清尘的仙尊,也来打听过玄薇天帝的魂魄,不知什么用意。我没明说,不过感觉,他应该猜到几分了。”
“嗯。”晴烟点头,“此后辈并无恶意,我不能再见玄薇,此事还得由他协助。”
炎庭递给她一块令牌,说,“我不喜欢去外面走动,他要是有事需要帮助,就让他拿这令牌来。免得被拦下,我现在看见神仙就烦。”
比如明明关了鬼门,天帝有派遣下来的使臣,肯定没什么好事。
两人离开了画像来到通判司,便看见一袭白衣的老天使立定在那,满脸高贵,对冥君无多少尊敬。有些眼熟,天帝要将万舟打入天牢的时候,这位曾开口劝阻。
“陛下命我前来,翻查大公主转世记载来生因果。”这建议,就是他向天帝提的。
罚都罚过了,样子已经做足,诛仙台罡风的罪都受过了,也便可以了。那可是天界公主,犯了过错怎会与庶民同罪呢。
溜须拍马的好手,还占了为三界稳定着想的美名。
话落心声都到晴烟耳朵里,平淡的眼神浮现起一丝不悦。
晴烟上前一步,说:“有礼了,我是负责书写公主因果的判官。”
“哦,你?”那老天使冷眼斜视,说,“小小一个判官,竟对我如此无礼,见了天界使臣也不知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