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不曾应答,仍在一遍又一遍描摹她的眉眼。似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她的模样烙入血脉之中,永世不忘。
他知她生得好,却不知竟生得这般好,细细描绘下来,方才发觉她这张脸无一处不是绝笔。
只可惜……他很快就要看不见了。
屋外风声渐大,络绎不绝的叩门声与雨声连成一片。
某个瞬间,叩门声陡然加重,忽闻“砰”地一声响,紧闭着的房门竟硬生生被人踢开。
“轰隆隆——”划过夜幕的闪电顿时照亮周笙生的脸。
谢砚之未回头,仍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指尖勾勒着。
周笙生收伞立于檐下,一字一句,说得不卑不亢:“我是来与魔尊大人您辞行的。可辞行前,有件事要说与您听。”
“您即便是真剜了心去救阿颜,也别想着她会感激您。”
“莫要忘了,十六年前是谁害得她坠入蚀骨深渊,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
“又是谁耽误了她的大好年华。”
“一个凡人女子最好的八年,就这般折在了您手中。”
“这本就是你欠她的!”
“区区一颗心又怎能还得清?”
“我也不怕告诉你,她在化妖前甚至亲手抽去了爱魄,就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宁愿再无爱人的能力,都不要重新栽倒在你身上!”
“我该说的俱已说完,如何取舍,当由魔尊大人您自己来决断。”
雨仍在不停地下。
周笙生撑开伞,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幕里。
无边夜雨中,有一人与她擦肩而过。她微微侧目,视线只堪堪落在那人冰冷的面具上。
只一瞬,便收回,再未多看。
那人却如脚底生根了般立于夜雨中,直至她的背影彻底被夜色所吞噬,方才收回目光,迫使自己离开。
天像被捅了个窟窿,这场雨一下便是两三日。被绵绵阴雨所笼罩的魔宫中一片灰败之象,连半点生机都寻不到。
青冥再见谢砚之,亦是三日后的事。彼时的他正在铸剑池,用铁锤敲打一柄通体雪白的剑。
“当当当……”
“当当当……”
源源不断传来的金铁相撞之音听得青冥浑身发毛。
青冥强行忍住心中的不适,询问谢砚之:“君上,您这是在做什么?”
谢砚之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仍在用力敲打那柄非金非玉的雪白剑坯。
“还剩三个月。”
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青冥有些懵:“什么还剩三个月?”
谢砚之并未搭理他,依旧专心致志地铸着弑神剑。
此情此景,青冥压根不敢多嘴说话。明明他来此的目的就是劝说谢砚之莫要冲动剜心给颜嫣,此事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直至一宫娥急冲冲地跑来铸剑池,颤声道:“报,报尊上,夫人她,她醒了,但又不见了……”
谢砚之却如同魔怔了般,仍无半点反应,只是不停地敲打着那柄剑。
反观青冥,瞬间就理清了这句话里的逻辑关系。
满目惊愕地瞪视着谢砚之。
“君上,您,您……该不会是,已经……挖心给她了罢?”
谢砚之终于掀起眼皮。
故而,他只剩下三个月。
青冥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厥。
事已至此,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一副想骂又不敢谢砚之骂的表情。
斟酌半晌,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那夫人她人都已经跑了,君上您也不赶紧追回来告诉她真相。”
“还有……对,还有那苍梧。”
“您就这么把心剜给了夫人,就不怕您死之后,那厮会把夫人也给,也给灭口?”
青冥越说越觉自己孬,这等情形下,竟还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谢砚之掀起的眼皮又重重垂落下去,铁锤声响起。
“当当当……”
“当当当……”
夹杂着他自言自语般得轻呓。
“我‘杀’了锦羿,又砍了池川白右臂,她会回来的。”
“会回来杀我。”
至于苍梧,阿颜既有了弑神剑,自无需再惧怕他。
作者有话说:
①《黄帝内经》“心主神明”非现代医学所指的器官中的心脏,中医所指的“心”与“神”包括大脑和大脑功能的一部分,指的是人的精神、思维、意识的发源地,即藏神的地方。
②出自清朝名医徐灵胎
第85章
◎“我与他绝无和解之日。”◎
正如谢砚之所预料, 颜嫣的确想杀他,但不是现在。
于如今的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先确认池川白的安危。
颜嫣抵达池家所管辖的雍州, 已是三日之后的事。
她原本都已做好了一路躲藏的准备,哪知竟全程畅通无阻。
对此,颜嫣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有陷阱在前方等着自己。
直至见到池川白,她悬着的那颗心方才落了地。
暌违半月, 池川白的伤口早已愈合, 只是失去的那只手臂再也回不来。
颜嫣本就有愧于他, 而今更是内疚到无法言说。
这等情形下, 池川白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颜嫣愈发不知该说些什么。
嗫喏半晌, 只道了句:“你既无事, 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池川白面色僵了僵, 当即开口挽留:“怎走得这般突然?不再多待会儿?雍州还有许多好看的景与美味的佳肴, 你再多留几日可好?我带你一并去吃去看。”
颜嫣摇头, 拒绝得很是干脆。
“不了, 我来此本就只是为了确认你的安危,眼下还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做。”
“况且, 我若留在此处,也只会给你添麻烦, 谢砚之他……”
说到此处, 她勉力笑了笑:“总之,是为你与池家的安危做考虑。”
听闻此话, 池川白眸光瞬间冷却。
“我池家何故要怕他一个将死之人?”
这话听得颜嫣很是疑惑。
池川白却不愿多说, 尤其是谢砚之剜心救她之事, 他捂得很紧,绝无可能让颜嫣知晓。
只模棱两可地道。
“他一剑劈开蚀骨深渊,与封印在其中的魔骨相融合,修为暴涨的同时也带来了弊端,已然开始受反噬,天下修士自是容不得他这等邪祟为祸人间。”
颜嫣却没这么容易被忽悠,直言道:“这与你先前所说之话有何关联么?”
“况且,我并不觉得天下修士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不是颜嫣瞧不起这些仙门之人,而是谢砚之着实太过逆天,他们连十六年前尚未彻底长成的谢砚之都杀不了,更遑现如今。
池川白思索片刻,决定换种方式来与颜嫣解释,忽道:“你来时,谢砚之可有出手阻拦?”
颜嫣本就觉此事颇有些古怪,而今听池川白这么一问,当即明白个中定是有什么隐情,遂摇头道:“不曾。”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他甚至都未派人追来。”
池川白听罢,弯了弯唇:“这便是了。”
他当下已然笃定,谢砚之定已剜心给颜嫣,颜嫣既能出现在他眼前,便是最好的证据。
心都没有了,又怎不是将死之人?
不,应当直接用死人来形容他,才更贴切。
池川白这话着实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颜嫣仍是不解。
不禁在想,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池川白明显不想再与她卖关子。
又道:“你可知苍梧是何许人也?”
颜嫣稍有些迟疑,仍颔首:“知道。”
“谢砚之曾与我提过几回。如今想来,都是片面之词,不可尽信。”
“倒是你当日在那纸条上写得‘莫要相信苍梧’叫我疑惑至今。”
“谢砚之说你与苍梧相勾结,你也不曾反驳,却反过来叫我别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