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养父母把一个开大车的司机领到家里来,指着正剁猪草的她说——
“她的处女,值不值两千块?”
大车司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一时间还没听懂养父母在说什么的她。
在这个司机的眼里,她看到了……让她事后想起来都觉得滑稽的、像是在嘲弄她这一生,却唯一让她恨不起来的——怜悯。
“不行不行,这也太小了,哪里下得去手。”
大车司机塞给养父半包烟,快步走出了那座在她每天努力维持下才不那么脏乱的农家小院。
养父没追回不肯接受这桩“交易”的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倒回来,两口子连借口都懒得找,一个抄起烧火棍,一个拿扫把,把她打了一顿。
当晚,身上疼得睡不着的她在床上想了半夜。
后半夜,她悄悄地爬起床,用剁猪草的刀把养父母的头剁了下来。
多年后回想起这些事,女人其实是有些遗憾的,她实在不应该让那两个恶毒公母在睡梦中离去的。
又或者,她其实可以把事儿做得更漂亮一些,偷偷儿的把那对公母干掉、至少不要暴露得那么快,那样的话她就不用狼狈逃窜去外地,能够早些把生出她来受苦的肖家夫妻送走,不用平白让这对男女享受了这么多年好日子。
可惜了……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想不到这么长远。
这真的让她颇感遗憾。
女人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她的眼眶里并没有流下泪来,只是泛起了少许水气。
“也……差不多了。”
她有些疲倦地喃喃自语。
不是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得到弥补的,亲手把肖家那两口子活埋在深山里,其实也并没有让女人感觉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幸福。
只是了结了一些执念,仅此而已。
她这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唯一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似乎只有当年逃离G省前,去偷看二妹那一回。
二妹被好心的张阿姨介绍给了镇上一户不错的人家,她躲躲藏藏地跑到镇上去找了几天,终于找到了当年那个抱走二妹的男人,牵着二妹的手在街上走。
九岁的二妹跟当时十三岁的她差不多一样高,脸圆圆的,脸颊上都是肉,头上扎着编得很精巧的小辫儿、别着颜色艳丽的塑料发卡,脚上的鞋子、身上的校服都是干干净净的。
牵着二妹的男人帮她背着书包,二妹只是抱着男人的腰撒了一下娇,男人就在校门口的小吃摊上给二妹买了份一块钱的钵钵糕。
这个爱着二妹的养父,一直目送二妹走进校门里,才转身离开。
像乞丐一样站在街对面的她,真的很为二妹高兴。
太好了……只是她自己运气不太好而已,虽然也同样是从那个家里出来的,虽然也一样是不受期待的、不受祝福的出生,但至少二妹并不像她这样。
想起不久前在街边看到的、已经长得比一般南方女孩子更高、更强壮、更健康的二妹,女人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微笑。
那个被抱走时连哭都不会的傻丫头可以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的长大,可以不用去接触到那些恶毒的人心,可以去过只用操心柴米油盐的正常人的生活,真是太好了。
自从调查到肖家夫妻俩的踪迹,女人就再没有进过东明区市区。
她其实也有点儿想去看看二妹,去装成一个陌生人跟二妹说说话、去了解一下二妹这些年来的幸福和烦恼,但她也知道……她不应该去打搅二妹的生活。
谁会想要知道自己其实是来自那样一个不堪的原生家庭、那样恶心的亲生父母,谁会想要一个双手满是鲜血的血亲呢?
二妹似乎不太富裕,穿的鞋子比她小时候的鞋脏一些、破旧一些,但她应该是幸福的,她很有精神、很有活力,知道了这些也就够了。
女人回味了好一阵子从二妹那儿感觉来的、少少的幸福,轻轻吐了口气。
“要不要去自首呢?警方应该不会容许媒体挖掘我这样一个连环杀手的背景吧……但如果有个万一,会不会牵扯到二妹?”
女人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要不是叶正青的出现,她也早该在自己找个地方悄无声息地离世,又或是在自首、了结她身上那些血案之间做个二选一了。
忽然响起的尖叫声打断了女人的思绪,她本能地迅速离开显眼的石阶、灵敏地钻进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
很快,杂乱的、似乎起码有十几个人脚步声从女人上山时攀登过的、东南侧登山梯的方向传来。
半蹲在灌木丛中的女人,疑惑地悄悄向外观察,都半夜十二点多了,小天山这个景区又还没正式开放,山腰的庙都是空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个时候上山?
正困惑间,女人视线尽头的石阶下方,闪过几道手电筒的光柱。
光柱渐渐接近,杂乱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十几秒后,从登山梯上跑上来十几个打着手电筒的男男女女。
这群人以年轻人居多,还混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每个人的脸色都挂着惊恐神色,似乎在登山期间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这可怕的东西还追在众人身后。
“快、这边,这里有庙,先躲起来!”
领头那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打着的手电筒光柱往山腰间的空庙一扫,立即大步往这边奔来。
藏在灌木丛中的女人悄悄往后移动了一点点,避免自己被这群人四处乱扫的手电筒光柱扫到。
“快、快走!”
“小薇,拉着我!”
惊慌失措的年轻人们谁也没质疑中年人的决定,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往空庙跑来。
这座新修的庙外部装饰只完工了个大半,红漆大门是锁着的,但外墙上作为景观部分的圆形窗孔还没装上窗格;仿佛在被野兽追赶的一群人没推开门,便又拉拉扯扯地跑到窗边,一个帮一个地往圆孔窗里钻。
女人疑惑地看着这群人笨拙地、慢吞吞地翻窗子,又把视线转向他们跑上来的登山石阶。
就他们这种比没老师组织的小学生也快不了多少的逃命速度……要是真遭遇了什么山里才有的野兽,老早就被追撵上了吧?
第40章 魈
嘈杂声持续了两分多钟,最后一个人才在同伴奋力拉扯下翻进庙内。
不多会儿,这附近便又安静下来。
蹲在庙外灌木中的女人一动不动,警惕地盯着那行人的来路方向。
她四十分钟前才走过这一次这条路,除了石阶陡峭了点儿、暗了点儿,并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但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是不至于将十几个人吓成这样的……那群人里面,还多半是青壮年男性。
藏进庙内后那些人便立即安静了下来、不再发出噪音,这更足以证明,应当是有什么让他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危险的东西,追在他们身后。
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登山梯方向,出现了个模模糊糊的黑影。
黑影渐渐上升,速度并不快,像是正不紧不慢地沿着陡峭石阶一级、一级往上爬。
六、七秒后,潜伏在灌木丛中的女人,渐渐睁大眼睛。
随着那黑影一步步往上登阶,女人也逐渐看清了这具黑影的……轮廓。
山上的路灯并没亮起,女人的视力还没有好到能在这种黢黑的深夜里看清二十几米外的人或物。
黯淡的月光下,女人只能看到……那“东西”的高度与成年男性相似,像是驼背一样佝偻着腰、夹着肩膀,脑袋很长,下巴直垂到胸前。
更长的,是这“东西”的那对粗壮的双臂,如猿猴一般能用手背撑到地面。
两条垂在身前长臂,与一条如羊腿般反曲的、向后生长的独足,支撑着这头怪物如猩猩般强壮的身躯,一步一步沿着石阶,直往山腰空庙处行来。
名为未知的恐惧从女人心底升起,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又是——在岚山农庄时遇到的那种妖怪?!
几乎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复仇计划上的女人并不怎么关心外事,她自然也就不清楚世界上许多国家都陆陆续续出现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诡异事件,更不会知道大洋对岸的米利坚“丧尸”袭击人畜视频已经在英文互联网上疯传过几回。
虽然她也是岚山农庄画壁墙人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女人也只将其当成了计划执行中的不可知变数,并未多想其它——她心里塞了太多痛苦,实在搁不下别的东西。
直到此刻,距墙人妖怪事件仅仅一周便又目睹到这只高度类似猿猴、但又绝对不是猿猴的怪物,女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她沉溺于痛苦之中、沉浸于复仇计划的时日里,她所熟知的这个世界,似乎已经出现了某种变化。
怪物粗壮的双臂搭上山腰平台处的石板上,女人本能地将手伸向插在腰间的匕首。
想起岚山农庄里那只渗人的墙人妖怪,女人又强迫自己微微别过头,只用视线余光观察走上山腰石板平台的怪物。
当时那只墙人妖怪是不能对视的,女人也不确定这只类似猿猴的怪物有没有这种避讳。
怪物在石板平台边缘处停留了一小会儿,双臂撑着躯体略略转身,面朝空庙方向。
空庙大门左侧台阶下、潜伏在灌木丛中的女人,下意识屏气敛息。
怪物动了,双臂与独足O交替支撑躯体,往空庙方向行来。
双方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十五米,十米——
当怪物移动到空庙台阶下方,距离灌木丛中的女人只有六米多的距离时,月光从厚厚的云层缝隙中洒落了下来,让女人看清了这只怪物真面目。
这是一头与山魈(猴科动物)极其相似的怪物,区别在于——相对于体型小巧的山魈,这头遍体黑毛的怪物体格简直跟熊差不多。
更惊悚的是……这头怪物,长着一张恶鬼罗刹般的类人面孔!
只是用眼角余光扫过那张比普通人至少长一倍的鬼脸,女人便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冰冷了下来。
铜陵大的鼓眼,比手掌还长且高高凸起的长鼻,如老瓜似的青中带灰面皮,口大如盆,小指长的利齿凸出嘴唇、压在松垮垮的下嘴皮上。
怪物不紧不慢地登上台阶。
当它走到女人先前坐过的那级台阶时……这头怪物,停了下来。
月光之下,女人看到……距离她直线距离不到三米的怪物,抽动了下鼻翼。
原本面朝空庙红漆大门的怪物,猛然扭头。
那张任何人看上一眼都会毛骨悚然的狰狞鬼脸,转向了灌木丛方向!
女人只觉头皮发麻,几乎控制不住握紧匕首冲出去拼命的冲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庙内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怪物回过头,看向空庙。
紧接着……怪物再次将那两条超过人类认知范围的粗壮双臂搭到上一级台阶上,支撑着沉重的身躯,轻巧地、无声无息地继续向上。
在人群站立过的红漆大门前略略停留,怪物又转身挪向刚才那群人翻过的圆孔窗,双臂上抬抓住窗沿,轻轻跳进窗内。
蹲在灌木丛中的女人,到这时候才找回呼吸的本能。
“气味和……声音?”
她似乎发现了那只怪物是怎么追上来的,在刚才那群人短暂停留过的地方,它也会稍作停留。
如果不是那一大群人冲淡了她留下的气味,又不知道是谁尖叫了那一声,那么……被那只怪物盯上的,就会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