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于是摇摇头,纠正说:“你并没有欺骗我,根本谈不上。”
他的脸上浮现自嘲的淡淡笑意,眼神像一柄藏锋的重器,准确而平静地直击要害:“可你好像希望我因此对你失望。”
安戈涅有种被当面拆穿虚张声势的苦楚,胃袋向内狠狠揪紧,窒息感将充满不安与怀疑的真心话挤了出来:“难道不会失望吗?”
“我没能保护利丽,我在她那里彻底地、可耻地失败了。面对这个事实,接受它,接受它是我必须独自做的……但是安戈涅,你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她试图抽手,但西格紧紧地握住,进而十指紧扣,让指掌纠缠成无法轻易解开的结。他同时向她靠近了一些,近距离盯着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们表面上在看电影。
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虎口近旁,仿佛要借此消解她的不安和疑惑。他一如既往地坚定、直白:“我不希望在你这里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不会临阵脱逃,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仍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安戈涅呼吸一滞,猛地别过脸:“我不希望你在我身上代偿对过去的愧疚感。”
西格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把你当作利丽,早就没有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你说得没错,我更早之前就有理由怀疑你和利丽并非同一个人。但是——”他的脸容忽然扭曲了一下,对她坦白这些无疑让他痛苦。
他回忆起了什么,唇角嘲弄地上翘:“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去在意这件事。”
试图触碰她脸颊的手伸出又垂落。西格的剖白宛若低低的独白,不期待回应:“我现在在意的人、爱的人是你,安戈涅,只有你。”
安戈涅一怔,连摇了几下头:“我相信你现在在意的是我,但是……”
她用力咬住嘴唇。破了一点皮,钝痛让唇瓣虚幻地发烫。
西格等待须臾,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是?”
她吸了口气:“你以为我是你遗失的恋人利丽,这就是我们相遇……不,你制造出契机让我们相遇的起因。这是事实。”
数拍茫然无措的停顿。随即,他的嗓音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染上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绝望:“我爱过利丽,失去她让我成为现在的我,你无法接受这件事?你不能忍受我对你以外的人有过感情?”
有些东西凭个人努力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比如已然发生的过去。
安戈涅僵着脸摇头:“我也对其他人有过感情,当然没有资格在这种事上苛求你。”
电影画面的冷光照得西格的脸面无血色。他轻而缓地问:“那么对你来说,我们关系起始的纯净性,重要程度胜过当下我对你的态度……是这个意思吗?”
银幕上一对异性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彼此,仿佛世界缩小到只容得下彼此。特写镜头配上旋律激昂的弦乐,不遗余力地渲染角力般的氛围,让观众确信下一秒就会捅对方一刀,又或是开始接吻。
双方各自占据了半幅画面,而在偌大对视人影的中间,更小的一对剪影也以相似的姿态四目相对。
标准答案应该是她完全不在乎。可在西格专注到可怖的凝视下,任何的敷衍和欺瞒,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
挣扎片刻后,安戈涅望着西格衣服上的扣子,轻声说:“因为利丽我们才会相遇,才会走到现在这个节点……我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这点。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西格用眼神追问下去。
“知道了我不是利丽之后,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对我吗?你……真的不会介意吗?”她轻轻抬了一下手指,示意他让她说完,“我和你同时是合作伙伴,在很多事的处理方法,还有先后顺序上肯定会有分歧。”
“自从你怀疑我是否是利丽,你就不自觉地开始和我保持距离。”
西格僵了僵,似乎想要否认。
安戈涅见状苦笑:“这些我当然发现了。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你也知道我察觉了异常,不是吗?”
“如果不是我主动亲你,你就不会碰我。昨天……你看起来非常痛苦,即便我不说,你也不会做到最后,因为你不允许自己那么做。就好像……你无法忍受自己从中得到快乐。”安戈涅长长抽了口气,仿佛要因为昨日景象在眼前重现而溺水。
西格瞳仁骤缩,他试图为自己辩白:“不,我——”
安戈涅强势地抢拍:“你之前说过,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百分百的纯粹。我们确实可以继续,订婚、成为伴侣。
“但是作为政治伙伴,你会不会因为我终究只是个冒牌货而对我心怀抗拒,下意识质疑排斥我的选择、我的想法,在做关键决策时选择不和我沟通,而是像我们回首都星之后这样……一直一直猜测着,保持沉默?”
“日积月累的秘密和揣测,最后……会不会让我们怨恨彼此,甚至于说成为敌人?”她脱力地垂下头,“我希望不会,但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那样。”
银幕上再度表现恢弘战争场景,打斗的喧嚣衬出他们之间陡然降临的寂静。
虚拟演员缺乏感情,只有编排到每一帧的程式化演技。任由他们怒吼、奔跑、挥舞武器,却依然成了两人对峙的背景。
长久漫长的对视。
西格终于转过头去,发呆般地看了一会儿电影画面。
再次朝向她的时候,他脸上又回归了那种麻木的平静。他的语调颇为温和:“我没法否认,你说的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你对我们的未来并不乐观。但那只是因为这个秘密带来的隐患吗?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你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
“什么?”安戈涅下意识问。
“编号A-98e的农业星,我找到你,叫你的名字,你回过头看我,脸上都是惊讶。”
西格努力想要挤出一个举重若轻的微笑,但终究没能够。
“那个瞬间,你以为来的人会是另一个人,是吗?”
第137章 最终谜题12
安戈涅第一反应是否认。可她也不确定西格所说的是真是假。
那个时候她情绪燃尽, 根本无暇去管理自己的表情。
见她不说话,西格便继续说道:“那颗星球上有武装人员清场的痕迹, 而从行动模式还有遗落的部分物品判断,他们并非你的亲卫队。所以,你找了雇佣兵,或者说,另有人帮你牵线找到了合适的人实现你的愿望。”
他在这里收声,并没有指明这个“帮手”最可能是谁。
安戈涅的声音低而脆:“所以,你想证明什么?”
西格扯了扯嘴角:“你想要路伽死, 我也可以帮你。但你没有想到向我求助,而是直接从王宫消失。你愿意和我谈论婚姻和未来, 却不愿意向我求助。我……应该得出什么结论?”
“那个时候我刚刚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很混乱……”她抿唇,“而且你不赞成私刑,肯定更希望他得到公开公正的审判,哪怕那个人是路伽。”
黑发青年看着她,声音有些空洞:“你总是把我想得太高尚。他伤害你,试图杀害你, 我只觉得他死得太轻松简单。”
安戈涅张了张口, 无言以对。无可争辩, 在二之月那番冲击性的事实的洗礼之后,她对西格完全是逃避的态度。她根本没想过向他、向政府军求助。
她看向电影画面, 试图转移注意力,但此刻是大战后的哀悼时刻,银幕上也连着来了好几个肃穆的安静长镜头。
这时候再说任何话好像都不合适了, 哪怕压低声音,每句话也会在安静的影厅中分外清晰。
她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安保人员已经不见了,他们大概察觉气氛不对,索性退到了场馆外面。
这下他们是真正的独处了。
唐突响起的对唱歌声中,银幕一改之前的静穆氛围,大胆的色彩明暗闪烁,将整个观众席也笼罩在了变幻不断的糖果色光影中。战争部分暂时结束,眼下是庆功宴和神话仙境的梦幻视觉特效时间。
与电影中泼溅色彩对比鲜明,唯二的观众都面色苍白、头发鸦黑,像是从黑白单色世界闯入色彩仙境的一双迷途者。
西格低眸望着在刚才的拉锯中忘记分开的两只手,突兀地笑了一下。
“我已经彻底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了。你主动向我交底,是无法忍受保守秘密,希望坦白后和我重新开始,还是为了让我主动放弃你?”
“重新开始,原来仍然是一个选项吗?”安戈涅声音不稳,有几个音节差点没发出来。
西格难得把话题踢回她面前:“多少次我都愿意重新开始,但你怎么想才是唯一重要的。我原本不打算问的……”
他的眼睛因为痛楚闪烁了一下,原本即将出口的话语封存在舌尖。紧张的预感蓦地跳上她的背脊。
“安戈涅,我们……我现在对你而言,是什么?”
她一个激灵。
西格没有就此停下。
“如果不是因为你需要我这个政治盟友,你还会考虑和我结为伴侣吗?”
他就这么毫不留情地、鲜血淋漓地扯开他们关系那层温情的表皮,让下方白森森的骨骼暴露在彼此眼前。
不等安戈涅作答,西格忽然将紧紧与她交握的手松开了。她本能地有些心慌,抬眸打量他的表情。
西格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那双深蓝近黑的眼睛无端显得悲伤,但他的表情不再僵硬,反而有种长久地在水下沉潜后终于得以换气的松弛。
在此前长久的沉默中,他已经斟词酌句地下定决心,所以眼下他只是平静温和地将决断好的事告诉她:“我可以保证,即便无法成为伴侣,我们依然会是彼此信赖的合作伙伴。如果你需要,我甚至可以发誓,我不会因为不被你选择而迁怒你为难你。”
“所以,我希望你给我真心的答案。”
他说着没有偏私的话语,但眼神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恳求,希望她好好考虑,再考虑。
安戈涅短促地连吸了几口气。
他给她的是陈述真心话的填空题,对她而言,其实还附加了一道选择题:说未必可靠的实话,还是说能够引导出平稳结果的谎话。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她冷不防想到,明明西格是这样正直坦率的人,和他相处时她却撒了那么多谎,有意的,无意的,善意的,有意隐瞒的,为了达成政治目的的,纯粹为了自己的……
既然如此,再多一个谎言又如何?细小的声音在她耳畔反驳。
只要持之以恒地维持一生,哪怕是谎言,又和真实有多少区别?喜爱并不是0和1两极的绝对值,她确实喜欢他,哪怕这份感情放在天秤上无法与西格的那份两边均衡,让这份喜欢在日积月累中沉淀发酵不好吗?
只要避开敏感的议题,比如利丽,比如她的秘密,西格无疑会是个理想的伴侣,安戈涅甚至可以想象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她不应该对那种可以清晰看到的未来图景有任何不满。
再说了,他真的不会怨恨?他们的盟友关系真的不会因为缺乏了私情的润滑而崩溃吗?与之相反,只要她愿意说出那一个魔法的词眼,哪怕无法百分百确信,西格也一定会接受。
撒谎是合乎理性考量的选择。即便是艾兰因也无法否定这一点。
可是……可是。
她喜欢那样的生活,喜欢对她好的西格,却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喜欢可以想象的日常中的自己。
安戈涅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正直高尚的人,矫饰、迂回和随波逐流是她的生存本能,可她又无法忍受自己被欺骗,不惜代价也要追求真相。极致的双重标准,她知道自己是个集合了各种矛盾特性的混合物。
而西格仿佛与她完全相反,简单好懂,拥有她向往并且欠缺的所有耀眼特质。于是她将他擅自包装起来,放到了脑海中完美无瑕的模具里,搁置到高处仰望。
就像古代信徒在供奉前会焚香沐浴,无论昨天做了什么肮脏事,都会表现得像个虔诚洁净的信者;她和西格相处时,同样不自觉地隐藏了想法和性格,在他眼前表现出她认为他能够接受的样子。
因为她先入为主,已经认定了他不会接受她不加掩饰的作风和个性。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安戈涅已经品尝过被全盘接纳、不需要花任何力气作伪的滋味。
另外的那个选项随之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难掩的震颤如电流顺着脊椎游走,途经胸口,让心脏骤然加速。
刚才始终沉默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只有两问,简洁却致命:
——你想好,真的有持续一生、不会有任何代价的谎言吗?
——那是你要选择的活法吗?
安戈涅闭上眼,将纷乱的想法一件一件地清空。
她毫不躲闪地与西格对视,以前所未有的诚恳态度慢慢地说:
“你真的很好,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无条件地选择我、对我好,不计较回报。我确实认真想象过和你共度的人生,而且那绝对是不坏的日子,即便是现在我依然那么觉得。
“可你想要真心话,你也值得。”
“如果我们以另一种方式相遇,我只是安戈涅,而你也只是西格,会不会有别的可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继续现在的关系我很累,你也一样,总有一天会拖垮我们。我不会喜欢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