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有另外半部分天道气运。”他冷静地说下去:“你带着她走,日后想办法把她的气运吸收。”
姜真紧紧抓住他手,也顾不上指缝之间粘黏的鲜血,眉头紧蹙:“……我走去哪,你说什么胡话?我就算离开了,诸敝州不还是要毁掉,我走有什么意义?”
方佳伶避而不谈,拉着她的手往上游,周围的水波都泛着隐隐的淡红色。
“骸骨没了锁链禁制,就快要湮灭了。”
方佳伶声音沙哑,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之后会用全力击碎它,你抓住它破碎后留下来的力量,然后往上游。”
姜真神情冷下来,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你能不能冷静一点,现在重要的根本不是天地之力,我拿到了天地之力,骸骨毁了,诸敝州怎么办?”
就算她不会死,方佳伶会死,诸敝州的每一个人都会死,载过她的傻傻的白狼会死,清早还为她梳过头的阿婆会死。
他转过头,只喊了一声:“阿真。”
姜真听过很多声阿真,那些声音中所包含的含义,都没有方佳伶这声复杂,他可能只是在学别人——也许是封离,借着这声亲昵的呼唤,让彼此的距离更近些。
或许是因为四周很安静,她也是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听他的声音,方佳伶有着不负水妖之名的优美嗓音,声音低柔,杂合在女子和男子之间,独特又蛊惑人心。
“诸敝州不会灭的,没有人会死。”他朝姜真伸手:“把鲛珠给我。”
姜真没有迟疑,自己屏住气,将手里的鲛珠放到他手上。
方佳伶捏住鲛珠,头发在水里浅浅地漂浮着,手里透出鲛珠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纤长挺立的睫毛。
他眼里泛着淡淡的柔光,云淡风轻地开口,又有种近乎冷酷的坚定:“骸骨毁了,诸敝州缺的是新的基石,我加上鲛珠,足够了。”
姜真在水中怔怔地睁大眼睛,没有鲛珠辅助,她在水里憋着气,说不了话,只能冷冷地瞪着他。
方佳伶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像之前一样紧紧抱住她,将窜动的罡气全都挡在肩膀之外。
他感觉到她的额头伏在他的胸前,微微颤抖。
“我送你到水面。”方佳伶的臂弯托着她:“等地上稳定下来,你就能去天隙了。”
“别看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最好。”
姜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她是他,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解法,诸敝州不用灭,没有人会死,天地之力也能拿到。
但是他不是还要亲手杀了封离吗?
他连扯带拉地挟着她往上游,她不敢在他怀里挣扎,怕弄到他的伤口。
方佳伶死死环住她的身体,穿过骨隙,飞快地往上游动,无数浓厚的白沙环绕在他们身边。
姜真突然发现,这些白色的粉尘,根本不是水底的沙砾,而是破碎的骸骨的齑粉。
“抓住!”
方佳伶在粉尘的漩涡中心停住,抵在她耳边,沉沉说道。
姜真下意识地,抬眼往他说的方向抓过去,一团灰色的雾气冲进她眼睛里。
她不知道这团灰色的雾气是不是骸骨的力量,但周围肆虐的罡气,在这一刻停下了。
方佳伶没有再停顿,直直地带着她往水面上游过去,直到能看到从地面投射下来的摇晃水影,他才放缓了速度。
方佳伶莫名其妙地轻声开口。
“诸敝州太冷了,阿真。”
姜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诸敝州一直都很冷,她抓着他的手,想要传递一点微末的温度。
充足的光线让整个水下都变得清晰起来,姜真看见了紧紧拥着她的方佳伶,身影都变得缥缈不清。
他们彼此静默得像块石头。
方佳伶的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额头贴在她软软的脸上,突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战栗。
他听着水中姜真的心跳声,觉得胸膛有一块地方很暖和,暖和到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鼻腔发酸。
姜真被他托举着,越来越靠近水面,她不得不垂下头,手攀过方佳伶的脸,好再看一眼他的神情。
她的脸上比平时恬淡温柔的表情生动得多,嘴唇张张合合,无声说着些什么。
他辨认出了她的唇形。
——等我带你回去。
“你忘了。”方佳伶露出有些苍白神情,唇间却吐露着残酷的话语:“鲛人是没有尸体的。”
他会无声无息地归于水中,又或者化作云雨,升腾骤降,变成一滴雨,落在她的肩头。
姜真的手从他脸颊上滑过,仿佛脸上的那一点温度,也跟着她的指尖一起流失。
“阿真,我好像有点冷。”
方佳伶唇角不可察觉微微地抖动,脸庞越发朦胧,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含着颤抖的悲泣。
他又细又长的睫毛悸动着,缓慢地抬起,望着她,眼眶红得渗血。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掉下来,落到姜真手上,化作一粒小小的白色鲛珠。
他有些庆幸,姜真不会看到他扭曲的尸骸,也不会看到他临近死亡的丑陋。
他觉得封离很蠢、那个异魂也很蠢,这世间最蠢的东西,无非情爱。但在某个癫狂朦胧的瞬间,他也曾滋生出微茫的爱意。
哪怕他并不明白——
那是什么。
第56章 计划
姜真眼睁睁地看着方佳伶的身体不断地往下坠落, 指尖瓦解成一粒又一粒细小的尘埃,无形溶解在水中,像泡沫一样消散。
水流太大, 也太浑浊,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比雷霆更响亮的震动声逐渐宁息下来,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姜真从水中爬出来,身体还有些发软,无力地滑坐在冰面上。
“姜真……”
过了许久,天道才在她脑袋里喊她。
姜真坐在地上,手环绕着腿, 蜷缩着,将整张脸埋在膝盖里, 一言不发。
强烈刺眼的光投射下来, 驱散了迷雾一般的罡气, 地上平静了下来, 唯有一片残垣横亘其间, 堆积着断裂塌陷的废墟。
“姜真、姜真。姜真?姜真!”
“……别喊了。”姜真的语气很淡, 失去焦点的目光逐渐聚拢,望向自己的手心, 可怖的红色一直伸延到臂弯处,她能感受到异魂的存在:“为什么封离这样的人, 会是气运之子?”
“你迁怒我干吗!”
天道声音低萎:“都说了,这个世界生来就是这样的,他因为气运诞生, 是理所当然, 我怎么能预料到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姜真才平息呼吸不久,如今还有些疲惫的余烬, 迟钝地说道:“嗯……”
天道跳脚:“还不快点把你身上弄干,你全身都湿透了,上面温度这么低,你很快就要冻成大冰碴子啦!”
姜真确实感觉到了清晰的冷意。
罡气平静下来,却显得寒风愈发明显,她被风雪冻得够呛,四周又都是平原,无处可去。
“傻呀,你呆愣着做什么,用个火决把衣服弄干了不就行了。”
姜真眼睫疲倦地阖上,半晌才开口:“我不会。”
没人教她其他的法诀,她只会持清教给她的那个隐匿的咒语,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呆坐了一会,察觉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有些硌,她缓慢地张开手,发现是她在水中无意识攥住的鲛珠。
原来鲛人泣珠的传说是真的。
圆润明净的珍珠,晕开一圈彩色的光,光彩夺目,比任何珠子都要漂亮。
姜真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将这粒珠子收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着天隙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上再也看不到伤人的罡气,扑面而来的,只是无尽的冷,可姜真觉得,这里冷意似乎也随着骸骨的破碎而消散了。
被浸湿的衣服逐渐冰结,她撑着自己的骨头往前走,得快些在她完全失温之前离开这里。
身后不远处传来利爪踩雪和车辙轧压过的声音,姜真警惕地回头,手指微微蜷缩。
“啊呀,是你啊,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声音分外耳熟,被数匹白狼拖曳着的篷车,从中钻出一个毛茸茸的狼头,看到她,很显然愣了一愣。
“造孽造孽,方少主怎么会带着你个凡人来这里,这里危险着呢,可不是风花雪月的地方。”看姜真站在原地,奎木用爪子疑惑地蹭了蹭自己的吻部,着急地招呼她:“快些上来呀,诸敝州的风足够把你冻死,再风干保存尸体几百年了。”
姜真脚步迟疑,方佳伶似乎对这个半人半狼的商人很信任。
她心底还有些怀疑,但如果不上车,她真怕自己没走到天隙,就被冻在了原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真声音虚弱地问它:“你不是在诸敝州外做营生吗?”
“那我也要两头跑呀。”
奎木将她拉上篷车,里头烘着一小堆青色的火焰,暖暖地照在她脸上:“我今早刚想来找方少主呢,结果外面天崩地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诸敝州城内都塌了许多,我看震源是从这边传出来的,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人要搭车的。”
“哦,对了,方氏的仆人说方少主一早也驱车往这边过来了,托我看看少主有没有事,他人在哪啊?”
“……他。”
姜真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奎木是个碎嘴子,居然没有在意她的恍惚的神情,很快接上了她的话:“难不成他和你走丢了?你们遇上什么事了啊,就晃荡了这么一会儿,怎么连车也不见了。”
姜真怔怔地低着头,脸上有些苍白潮湿。
“哦,还有你,伤成这样,方少主怎么搞的,把你带到这种地方还不保护好你。”奎木左爪握拳击在右爪掌心,义愤填膺:“不等他了,他厉害着呢,让他自己走回去,我先送你回方氏疗伤。”
“不用了。”
姜真轻声回绝,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恍惚:“能拜托你往前驶一段路吗,我有个地方要去。”
“哦,那行。”奎木也没怀疑她,拉着缰绳驱使白狼往她指的方向行过去。
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仿佛期望着什么出现似的,方佳伶就像志异小说里的精怪,在水里化成了泡沫,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