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那衣服,本就被邹岱削了一截,此前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背后挂着的东西终于被这么一甩,断了线,“啪”地一声落在半步以外的地上。
夕阳正盛,在这高耸入云的论剑台下,暖光洒在那小小一团东西上,显得它越发小巧了。
云慎抿着嘴,无声地动了动手指,但陈澍比他先动了一步,清脆地“哎哟”了一声,道:
“我的剑穗!”
第三十二章
这声惊呼之后,云慎才向前迈了一步。他本就比陈澍高一些,长腿一跨,倒比陈澍离那剑穗还要近些。
霞光不掩晚风,也不知是这秋冬里格外烈烈的江风,还是云慎这一动,衣袍扬起,掠起一阵轻风,竟撩动得那原本静静躺在地上的剑穗也微微翻动,浑似是有了灵性一般,恍惚间迸发出一阵霞光来。
这剑穗是陈澍亲手编的。
所以也许说有灵性也不错,因为它确实是由陈澍采来的定魂草,一根根编入那细细蚕丝,又用灵力温养。她把这穗系在剑上时,也紧张极了,拿着指尖小心翼翼地烤那穗末的封口,把一个个绳结烤成晶莹剔透的焦花。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难得地静得下来。
修道一途,本就是逆天而行,有人是为长生,有人是为钱财,也有人为了身份地位,或是上天入地。这些人,大多都瞧不上剑修,因为修道之人有善恶黑白,有七情六欲,但剑修很难有,剑修只是一根筋。
她师父曾经给她讲过许多剑修的故事,山中书斋里也藏了许多话本一样的古着,里面形形色色的剑修,也大多都是这样顽固而纯粹的。
说到底,习剑这事,亦或是练剑这件事,本就是枯燥无比的。
所以那些修士骂天虞山剑修都是痴人,确实是一点也没有骂错。
陈澍还小的时候,她的世界也很小,只知道习剑,闲时打坐,日出日落,每日三餐,顿顿都一样。彼时她还不曾觉得难熬,因为站在山崖之上,往前眺望,整个世界都是渺小的,一粟一米,一花一木,笼着清晨里冷冽的山雾,如此鲜活,却也如此遥远。伸手与不伸手,都是一样的,哪怕将手指伸得最远,天边烟火总也触碰不到。
只等她懂了山野间鸟兽的嬉闹,一步步踏出天虞山,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中好奇地踩过每一寸春雨过后湿漉漉的泥土,那些古话里的剑修才仿佛在她的脑海中活了过来。
仿佛一团炽热的,能将自己烧成灰烬的火一般。
她习剑这么多年,用过师父的干钧,沉甸甸的一扫便是一阵风,也用过山涧的小木枝,脆得一打就断,还用过杂物堆中拾来的木棍,上面尽是暗得仿佛树皮一样的藓,使起来不太趁手,但有股泥土的香味。
就像那些烧尽成灰的剑修一样,她不是全然固执,心中足以盛下整个时间,不过是认定了一件事,才矢志不渝地跋涉而去。
剑穗是这样,剑更是如此。无论是那仔细斟酌的剑名,还是这苦心编出的剑穗,只不过是因为她认定了这把剑。
世事变迁,众仙门没落,世人恐怕再难体会她这样一夜下山的冲动,究竟要何等的魄力。
但云慎瞧着那剑穗,却好似又愣怔了一下,才又侧头看向陈澍,少顷,毫不犹疑地伸手,半蹲下身,捏着那剑穗仍泛着柔光的穗子,把它轻轻捞了起来,站定。
他的动作算不上仔细,但那剑穗在他的手里,却只窝成了一团,很是乖觉,由他又反过来,攥在手心里,摇晃着往陈澍伸来的手心里放。
“谢了!”陈澍欢喜道。
她就这么大咧咧摊开手心,毫无防备,等着云慎把那剑穗扔回她手中,但就这么眨了一眼,又眨一眼,那剑穗虽然仍旧在云慎手中晃荡,却被捏得紧紧的,一点也没有落下的意思。
也许是在两人之间的缘故,风也弱了很多,静止的剑穗恍若二人间的死结,好一阵,连向来静不下来的陈澍也懵了,冥冥中什么情绪在心里蔓延,生长,又仿佛早已爬满了胸腔,不过被日光一照,那红绸绸的丝线,如同赤崖观古木在风吹起时身披的纷纷扬扬的红布,尽数显露在眼前。
有什么早就流淌在他们的血中。
而这剑穗仿佛不过是个引信,一点火花,将燃未燃,忽明忽暗,却足以引起那燎原大火。
云慎的神色变得捉摸不定,胸膛起伏,捏住剑穗的手指用力至发白,若不是侧背着光,面上那样急促的呼吸指不定也会被轻易地捕捉到。但陈澍竞毫无所觉,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就这样简单地挣脱了那无形的情绪,冲着云慎扬眉一笑,道:
“我都谢过你啦,怎么还不还我,又在想什么事情呢,莫不是又要生气了?”
“……没有。”云慎矢口否认,垂了眼睑,道,“我是瞧着,这剑穗似乎有些不对。有一个穗花似乎断了一截,你瞧见了么?”
陈澍闻言,就这么撩起那一股股剑穗细看起来,果真在一角看见一股穗子被生生削去了一半,断口齐整,一看便知是方才在场上被邹岱那阴险一击削断的。
“哎呀,多亏你提醒,还真是!”陈澍睁大了眼睛,细细捻了一下那剑穗,面露可惜,道,“怎会这样,这剑穗我可是足足编了有两月,更别提还要去采那些编丝……这邹岱也真是,我就不该心存怜悯,合该砍了他整只手才对!”
剑穗凌乱,陈澍两指翻来翻去,还在瞧着其他的穗子,偶或和云慎的手指相触,一个热且带着细小的茧,一个冷而温润,两人俱是一默,眼神一对,谁也没开口,不约而同地站直,退开了半步。
“毕竟刀剑确实无眼,谁也料不到他竟还带着如此阴险的凶器,”云慎开口道,扬起手来,朝陈澍伸去,这回倒似真要把剑穗扔进她手里似的,“姑娘也莫生气了,不过是一截剑穗,回头拿线补了便是。”
陈澍却是一笑,收回了手,并不接了,道:“你们书生……你们凡人有所不知,这剑修的剑穗,可不止是凡间那些花里胡哨的剑穗一样,只作装饰用的。这剑穗也宝贵着呢,不仅使剑的时候可作平衡,还能定神镇邪,因此,若是——”
“——若是坏了一角,你也不要了?”云慎定定地看着她。
“要了又无甚用处!”陈澍叹道,摇头晃脑地扯着些道理,絮絮叨叨地说,“就算是要了,也不过是成日躺在我箱柜低层,又或是扔在某个荷包里,再不见天日,不如扔在山林里,被那些个猫儿啊狗儿啊叼走,还能做个玩具,岂不善哉?”
她是侃侃而谈,但云慎神色却未变,仿佛方才涌动的情绪又冒了出来,抿着唇,瞧了一会那剑穗齐齐的断口,克制地抬头,笑笑,道:“哪怕姑娘片刻前才说了‘编它用了整整两个月’,只断这一根穗子,也就不要了?”【看小说公众号:小玥推文】
“哎呀,你人瞧着这么成熟稳重,怎么这个道理也要我教你?”陈澍笑着道,她又站回了霞光之下,此刻只有云慎的半个身子陷进了微弱的阴影之中,因此自他瞧陈澍那笑,大抵还要亮上一些,晃眼一些,“这宝贵的物件,之所以宝贵,便是因为它不能被损毁,若毁了,该丢是要丢的。一时的不舍,可是犯了物欲,若用我师父的话说,便是来日修道做人,都是要栽跟头的!”
说完,她机灵地敲敲自己脑门,生怕那“栽跟头”比得不够生动,冲着云慎一歪脑袋。但云慎却扭过头去,收回手来,不再看她了,声音倒还是稳稳的,仿佛还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样子。
“那我就帮姑娘把这小物件丢了吧。”
“行!”陈澍爽朗道,又开玩笑一般地说,“那我还需要再谢你一遍么?”
——
夜里最后两场比试,显然就不如白天那样惊险了。该赢的赢,该输的输,南台这边那擂主守住了擂,北台这边也是三场干脆利落的胜利。
月上梢头,何誉回院中的时候直打哈欠,连道看困了。也许正因此,他仍不曾发觉陈澍与云慎间不同寻常的氛围,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
但话又说回来,连陈澍本人也不曾发觉有什么异常,她自问白日里处事干脆利落,夜里口风也紧得很,牢记着沈诘的话,两次见到何誉皆不曾说漏嘴。
不管云慎是如何转转反侧,一夜无眠,总之这两人是足足地睡了一个好觉,陈澍还来得及起来打坐了一会,神清气爽地同何誉前往论剑台。
这一轮,可是比昨日如是盛大的第二轮还要隆重十分。陈澍昨日见了,已觉得煞是热闹,因而先是不以为然,及至到了那论剑台之下,才为之震撼。
原来那直入云霄的十二个擂台,状似楼阁,当真是作楼阁用的。一夜之间,这十二个楼阁中间竟凭空添了数道铁桥,当中交相铺着几层新建的木板,将那论剑场四周空荡荡的空中填满了坐席,而正中央簇拥着的,正是那独独在中心的两座擂台。
“今日我们是在哪个论剑台上比呀?”她抬头瞧了眼那坐得密密麻麻的坐席,不禁压低了声量,悄声问何誉。
“两个论剑台。”
“我知两个论剑台都有用,但不总有分南台和北台的么?”陈澍问,“就似昨日那样。”
“不。”何誉缓了缓,似乎在措辞,“是两台齐用。
“——也就是,若两人比试,是一人在南台,另一人在北台。”
第三十三章
这一日的天光同样明净,从论剑台下往上望去,只见碧空如洗,又被黑压压的临时看台不规则地盖住。既知道了第三轮是隔台相比,这一压,衬得漏下的日光越发通明,那论剑台也越发显得高耸,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一样,好不壮观。
云慎与陈澍一同抬头,望去,又很快回了头来,同何誉道:“这样岂不是很危险?”
“若不危险,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看了。”何誉无奈道,“论剑大会出名,自然靠的是这些危险、希奇的比试,才能引来如许观客,有了这些观客……”
“……那些‘武林人士’才能扬名天下,过足了大侠的瘾。”云慎接道。
何誉笑着摇摇头,又四下瞧了瞧,有些小心地补充道:“也不全然是图些虚名。几大门派更是为了打出名堂,打出了名堂,才能招来那些好苗子,门派才能几百年屹立不倒。”
“恐怕不是几百年,”云慎意有所指道,“这些门派,平日里铺张浪费,单论每年那些招来的新弟子,怎么够花销?你们寒松坞多少算是手艺活,不难维持,旁的门派就不一样了,对那些只会舞刀弄枪的,这每五年一届的‘名堂’,可不止眼睛能瞧见的酬报,端看那些看台上坐着的观赛者,密密麻麻的,尽数都是日后可谈的一单单生意。”
陈澍原本仰着头,正好奇地瞧着那一夜之间冒出的看台,和看台上来往的各色人物,听了这话,也侧过头来,辩道:“舞刀弄枪也不比农人累,但凡会点手上功夫,打几只野兔,也饿不死啊,何须弄这些花花哨哨的东西,就为了多从看客兜里捞两块银子?”
云慎瞧她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温和:“你以为谁人都同你一样,情缘进山林里打野兔吃?”
“也是,旁人不知道,至少李畴是不愿的。”何誉中肯道。
说着,三人对视一眼,瞧瞧前面穿得比昨日还华丽的李畴,俱都无言笑了。
也不知前方李畴听没听见这一席话,总之瞧着他的背还是一样挺直,头戴的桂冠在旭日下熠熠发光,两瓣羽毛一黑一白,同宽袖一样随风而动,更是在这一众身着劲装的参赛者中引人侧目。
不多时,几个参赛者被引至论剑台下,正中心的坐席里。那锣鼓作响,官府更是从衙门里搬来了好几个赤色大鼓,伴着锣声和钹声,击鼓者从每击都分明到慷慨激昂,雨点一般地声势浩大,场中看客也躁动起来,欢呼声跟着那鼓点,愈走愈响,愈走愈烈,终于止在一声悠久清越的钟鸣当中。
陈澍也不自觉地发出小声的惊呼,何誉觉察到了,回头冲她笑笑,她又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
“论剑大会,第三轮,第一场!”高台上有官差正高声喊着,“南台二人,天字台赵笠,逍遥宫莫咏,北台二人,洪字台于旭,碧……碧阳谷……”
那人大抵不曾想到第一场便抽得如此有看头的一个对局。赵笠于旭二人本就是江湖中颇有盛名的二人,一人是坠入绝壁之下,忍辱负重十余年,报仇雪恨的奇女子,一人是叛出前朝禁军,身负密辛却又归隐江湖的赵氏三代传人,据传二人还有一段感情,至于真假,就尚未可知了。不说此二人的交锋已大有看头,就说那另外两个抽中的门派,一个是六大门派排名最末的逍遥宫,一个是九小门派苦苦争先几十年,虽有实力,却屡屡受挫的碧阳谷。
这近百年间碧阳谷一脉的希望,几乎就背在李畴的身上了。
也不怪乎人道碧阳谷早就该跻身六大了,他昨日连战三场,比到最后一场时,也不过就是多落几滴汗,身上沾些血——若陈澍多见过几场李畴的比试,她还应当知道,连那衣袍上如血一般的赤红也不过是碧阳谷花了重金打造的锦缎,只不过天光一照,丝线流转,鲜妍得好似血一般。
“碧阳谷,李畴!”
只听那官差颤颤巍巍的话音还未落,台下便响起另一道铿锵鼓音一般的嗓音,随即,便看见那身披彩衣的李畴动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跃起,攀着那几道新铺成的天桥,顷刻间,真如飞鸟一般,翙翙飞上了那论剑台。
场中自是一片惊叹之声。
连何誉也张大了嘴,不由道:“这轻功,果真是非同凡响。”
陈澍却眨眨眼,小声说:“难不成他今日穿得这样招摇繁碎,就为了这短短一跃?”
“……他平日里也是这样穿的吧?”何誉不确定地道。
“非也,今日那衣袍格外宽大,冠帽又小,可比平日里轻巧多了。”陈澍仔细想了想,又道,“且平素里论剑台光秃秃的,可没有这样借力的天桥,也就是今日才能容他耍这一遭——”
这一通闲话,二人前面站着的另一个参赛者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侧过身来,认真地听完了,末了,道了一句:“有理。”
“是吧!”陈澍立刻又翘起了尾巴,很把那人引为知己地拍拍他。
只是那人身量颇高,又站得不近,陈澍这一拍,不过就能拍到他的胳膊,看起来就没那么潇洒了。何誉见了,讪笑着对那人行了个礼,冲陈澍道:“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云慎了,一套一套的。”
“我这是长进了!”陈澍挺挺胸脯,道,“难道哪里说得不对么?这么看来,云兄方才说那些表面光鲜的门派,恐怕也有碧阳谷一份——”
“此话不假,几大门派大都是表面光鲜,内里难以为继的。”那高挑的陌生人道,又有些腼腆地补了一句,“姑娘你小小年纪,不仅能闯入这第三轮,还一语道出其中实情,实乃天资过人……”
“你好会说话哦!”陈澍睁大了眼睛,竟被夸得有些害臊了,道,“你也不错呀,不也是闯进了第三轮——”
那人笑得温和,摇了摇头,似乎正要说什么,便听见四周有人惊叫,一众人都闻声抬头,望向场上。但见不过这片刻时间,李畴已然持剑刺入于旭的胸膛,剑尖隐隐见红,就在这紧急时刻,南台的赵笠竟扬手把那弯刀扔了过来,硬把李畴逼退两步,回头一瞧,面露嗔怒,连连道了两声“好!”,气得也不顾那于旭了,就这么又一跃,青色衣袍在空中一笔划过,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北台。
赵笠既已扔了手中刀,如何招架得住,不过勉力躲了两招,眼见被盛怒之下的李畴逼到台边,好几处的贵客都前倾着,嘴里吸气,想要看个分明,连陈澍也抓着何誉的袖子迭声感叹,只消再一剑,那赵笠便要被李畴手中宝剑捅个对穿了——
怎料就在此时,一双铁手破风而来,狠狠击在李畴后背!
那一掌来得又狠又巧,趁着李畴一连串的出招,正是专注之时,又顺着李畴那往前挥剑的力道这么用力一推。
场上四人,于旭在另一侧的台上呆立着,赵笠艰难支撑,这出手之人除了逍遥宫的莫咏还有谁?只见他得了手,又轻灵地连退两步,躲开身来,可赵笠便没有那么轻松了,那泛着寒光的剑锋擦着赵笠的脸侧而过,把这姑娘的脸生生刮出了一道横贯两颊的血印!
而李畴,情急之下连退两步,眼见当真要坠下这论剑台了,咬紧牙关,心一横,挽剑回来,朝下一斩,终于靠着那劈入台上,又划出一道裂痕的利剑稳住身形。然而,待他将那削铁如泥的宝剑再从台上断口中拔出,那原本锋利的剑刃却已卷了起来。
这毕竟是他视若珍宝的兵刃,李畴拿手一拂,也不顾自己手指同样被划伤了,只抬起头,盯着方才突袭而来的莫咏,阴沉着脸,朝着那台上裂口喷了口血,遽然道:“一打三是吧,行,李某也不是没有以一敌三过,就给你们这个机会!”
“呵,哪里还有三个对手?”莫咏冷笑一声,道,“人都伤全了,还要说大话,这台上全乎的不过就剩你我二人,只我与你相斗,赢者自当胜出!”
“好!”李畴恨声应了,当即飞身上前,与莫咏缠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