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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的李畴、李大侠如何抛开那张薄脸,面不改色地在这衙门口扯出弥天大谎,暂且按下不表。总之这檐上二位,不仅是稳坐钓鱼台,还看了一场好戏,下面李畴那应付刘茂途中时不时飘上来,暗含恼意的眼神,更是让这份檐上的宁静显得愈发珍贵。
果如他们所料,刘茂没说几句话,便沉不住气,急冲冲地唤了一堆官衙里的官差,加上他自己带来守卫的兵士,一齐往城边奔去。
那原本繁忙得脚不沾地的官衙,一眨眼,就走了大半,还留着一两个看门的,做事的,也都各自有活干,别说注意到那小土堆了,就是这些人想起来巡察一番,那土堆也在他们的视野死角当中,一点也瞧不见。
于是,陈澍与严骥二人,可谓是一改原先谨慎的动作,从屋檐上一前一后地落下,大摇大摆地走到这土堆面前,甚至还随手捞了这院里闲置的两把铲子。
拂去了表面上的七八杂物,陈澍又小心翼翼地把沈诘的那条素布收起来,想了想,就这么系在了自己的头顶,把长发又紧了紧。
接着,严骥冲她无声地抬抬下巴,她扬了扬眉,也不推辞,先下了第一铲。
这一铲,真给她铲到了东西。
她那膂力自然不必赘述,也是这不过两日,刘茂又如何埋得深呢?半个铲子还没进土里,便遇上了阻塞,再也下不去了。
陈澍再轻轻一斜,把大半个铲子的松软泥土都稳稳地抬了起来,举重若轻,也不曾发出什么声响,便让这泥土掩埋的尸首露了出来。
先是那人的左胸,然后慢慢地,一铲接着一铲,他身上的泥土大都被陈澍铲去了,整个身体也终于完整地暴露出来。
身着囚服,躯体扭曲,皮肤泡发,待陈澍终于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面上那些淤泥,把这个人从坑里拔出来,还能看见他身上缠着些许明显是由洪水冲过留下的河藻。
陈澍搬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那严骥撑着顺来的铁铲,就在一旁干看着,也不吱声,出了神一般盯着这具尸首。她眉头一皱,一面把手里的尸体再往上提了提,甩掉一些碍事的污泥,一面正要开口唤严骥的名字,便听见他先开了口。
“等等——”严骥说,他已沉默了许久,对于他这样同陈澍一样急性子的人来说,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似乎昭示着什么,只听见他先是喊了一声,等陈澍的动作缓了下来,他却并不接着把话续下去了,呼吸一滞,仿佛又艰难地跨过了一道坎,尔后吸了一口气,方道,“这人……是我临波府的人。”
第七十五章
此人,陈澍是不曾见过的。
严骥来寻何誉的几次,都是只身前来,哪怕那日,在论剑台的门派比试之中,陈澍偶然得见的那一次,也是隔着众人,看不清那些临波府的弟子的面容,自然更不会记得。
但严骥,既是带那些临波府弟子来参与论剑大会的领队人,就算再散漫,再不务正业,怎么可能不记得每一个弟子的长相?从陈澍下去的第一铲,他便神情一震,只是一直默声,直到泥土被陈澍拂去,完整地看过了那人的长相,才敢真正确定下来。
在洪水到来前,大部分,不,可以说是所有临波府弟子,原本都随会着严骥连夜出城。
只除了一人。
一个被沈诘关押在衙门的人。
这一人,也许正是牵起一切的那一条脉络。
大江倒流,循着那线索往回溯源,从点苍关,到孟城,再到丈林村,那间小小的客栈,不正是陈澍、云慎及何誉相遇的那一夜?客栈被劫,三人夙夜寻至山野间,碰巧相遇,也许正因此,漏掉了那个从群山之中逃离的马匪。
几个日夜的舟车劳顿,那马匪不仅不曾逃亡而去,反倒顺流而下,紧赶慢赶,同陈澍三人一齐进了城,且还有胆子来跟踪他们三人,恰好被云慎、何誉二人撞破,于是又锒铛入狱。
早在陈澍抓住那马匪时,云慎便同她提过——那马匪的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势力。
否则,单单一个没有依仗的小贼,前一刻见了陈澍那样足以震慑万民的法力,又如何敢在下一刻便决定,前来点苍关,一路尾随,只为了把她的底细查个清楚?
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小卒。因为无关紧要,所以哪怕被人捉住了,也不碍事,毕竟沈诘审了数日,也不曾从他口中撬出什么来。
直到此人的出现。
云慎的一个提议,严骥造访点苍关官衙,小小马匪的一声求饶,于是一切都被此人串了起来。
好比那写好的一张大字,编纂者极为得意,就这样摆在案上,放了数日,只一日那过路人,甚至是仆从路过,左瞧右瞧,看不大懂,还以为是废纸,于是这一念之差,不过眨眼,这张纸便被揉捏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编纂者再回到案前,就只能瞧见这光秃秃的一张案板了。
那马匪大抵本就不知自己是依仗的什么门派,什么势力,只知自己劫的这个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又要送往何处。而这一切,没有那临波府内的一根锲子,自然是不行的。
这一整个淯南的匪患,或许都需要经过此人之手。究其根源,如何驯马,如何养马,又如何运马,骑马,都是一门门技术,哪里是大字不识的一群山匪能够精通的?总要有这一根楔子,仿佛定海神针一般,把数个棋子与执棋人连起来。
从那马匪,到这楔子,沈诘顺藤摸瓜,再想往下查时,那“打草惊蛇”的一招,当真是多余了。
千里之外的临波府,若称得上是蛇的话,那打草的人,可真不是沈诘,而是这个仿佛从马匪一入城被捉便警醒的执棋人。
一封信,赶在沈诘有所感知、捉到那楔子之前,便送去了临波府,如今细想,其意图是暴露无遗!
信经由临波府府主,再辗转至严骥手中,已隔了数日,纵然他料事如神,却仍是晚了一步——那虚空中操控一切的手,送信给临波府,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保住在一日前与严骥一同前往官衙,被那马匪当场认出的楔子!
这是那执棋人出的头一招。
而沈诘真正惊到的“蛇”,却是更大的,更可怖的事物——
既知那楔子被沈诘捉了,不日便会招供,那执棋人,一招不成,竟全然不顾了,仿佛那极顽劣可恶的稚童,一步走错,不如意了,便把手往棋盘上一挥,将整个棋盘,万千百姓,尽数淹进了这漫漫的大水之中!
那林中自焚的火光是其一,这点苍关牢底被水生生淹死,又被浪头卷走的无数细小气泡里不曾喊出的呼救,也是其一。
院里不算安静,时不时有门外守卫踱步的声响,不远处的百姓,隔着好几堵院墙,急匆匆地奔走着,或是去施粥处讨上最后一口热乎的稀粥,或是仍在满街满巷地寻找着失散的亲人好友,于是那间或响起的对话也慢悠悠地被夕照晕开,飘至这个角落时,早已辨不清具体的字句。
但这院里也很是安静,方才一直在辛苦掘土的陈澍动作一顿,那些可能会招致官差注意的声响也沉了下去,水面再没有一丝波纹,严骥同陈澍默然对视,两个人,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件不堪于世的破败尸首,有那么一会,谁也不曾吭声。
陈澍又低头,瞧了瞧这人身上看不清“囚”字的衣服。
若是洪水,哪怕把人溺死了,或是卷进浪里,在无数个翻覆中受伤,痛苦而亡,也不应当把这衣服翻成这样模样。此刻仔细看,其上甚至留着一些似是人为撕扯后的痕迹。
电光火石间,那木屋中自焚的景象又浮现在陈澍的脑海当中,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把手中那具尸体翻了一个面。
果然,那方才被泥土掩埋住,看不清晰的裂口从衣角生长至那人的后背。只轻轻一抖,那囚服便如同长虫蜕皮一样,带着湿漉漉的泥土,一点一点地散落下来,堆积在土堆旁。
不过一瞬,便露出那人已被泡胀的后背——
而那背上,正是肩胛骨之下,有什么若隐若现的东西,水冲不走,土掩不去,在院墙的阴影下,仿佛血一般地渗了出来,二人低头看着,目光俱是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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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见过贵派的印记。”云慎道。
他敛着眼睑,慢慢地品了一口刚烧开的山泉水,眉头舒缓着,动作也小心仔细,倒似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无人出言,云慎也不急着开口,一时寂然。
还未日落,这阁楼中便燃起了烛光,火光映在平整光滑的地砖上,互相辉映,瞧着倒是分外明亮,全然不似那密阳坡里密道那样阴森。于是,这阁中三人的样貌也在明亮的烛光中清晰可辨。
坐在左手边的云慎自不必多说,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袍,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他正对面的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客栈密室里见过他的神秘人,此刻,终于在明光下显出了分明的面目,身形削瘦,面如枯木——
此人,竟是个堂堂的女儿身!不过是因为她瘦得吓人,皮包骨头,肤色惨白,又双目赤红,别说是红妆了,就连是个人样也称不上。在这堂上已是这样的形容,在那密室之中,被幽光一隐,也怪不得看不分明了。
这人便正坐在他的对面。不似云慎这样闲适,她却是神情凝重,双目同样是低敛着,只是紧紧盯着座上主人的脚下,神情恭谨。
二人之间,也就是这阁楼的最上位,坐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在云慎的隽秀与那人的枯瘦下,倒显得这人是太过普通了,面色微晒,衣衫简朴,握着椅把的手臂上能隐约看见青筋,瞧起来,与个平平无奇的农人没有什么两样。
良久,直到云慎又抿了一口滚烫的热水,这人才回过神来一般,朗声大笑,道:“你一个书生,从未到访过昉城,又是从哪里见过我们恶人谷的印记?说大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正因为我是个书生,记性不错,才能在到访你们那个‘鬼客栈’时,第一眼便认出来那望子。”云慎不以为忤,笑着道,“乍一看,与我见过的贵派印记不全然相同,但若是翻个面,两相对折,透着光,便是一模一样了……”
正说着,云慎终于抬起了头,把视线从那茶碗中只剩一半的滚水挪开,轻飘飘地看向对面的那女子,顿了片刻,道:“……正如这位姑娘手心里的图案一样,正是贵派的印记——难道我说错了么?”
女子自是不自觉地应声抬头,朝云慎看来。他们二人不过在密室中见过那一面,此后,及至进了这阁中,都不曾再面对面地交谈过,但只那阴暗密室中一面之交,竟被云慎瞧出了端倪。当然,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那上面之人如何作想——
然而云慎的视线已经稳稳地收了回来,只余她一人,先是恨恨地瞪了云慎一眼,仿佛等他出了这个阁楼便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又惊觉什么,回神抬头,有些惊慌地看向座上人,那瘦得挂不住肉的面上竟也凝出了两滴冷汗。
那座上之人倒不曾分神来瞧她,闻言,只收起了夸张到有些刻意的笑意,盯着云慎,又打量了一遍,把上身往右肩一仰,半个身子撑在那把手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自己的双手,好似起了兴致,勾起嘴角,轻嗤一声,道:“那便容萧某多问这一句……不知你又是在何处,是何情形下见过的这印记呢?”
云慎放下了茶碗,似乎正等着这个问。
“点苍关。”
那人的神色又是一变,这回,似是不小心流露一般,他的神情终于隐约透出一丝惊疑。
“胡说!”他张口斥道,“点苍关可不曾有我恶人谷之人!”
“点苍关是不曾有。”云慎道,和煦地看着那人面色越发难看,“或者说,哪怕有,在下一介白衣也并不能知晓。那印记,当然也不是在点苍关之人身上所见到的,而是在洪水之中,一具归属临波府的尸体之上——”
“劳什子临波府,我可是——”那人答道,又很快被云慎那缓慢,却又莫名带着威严的话压了回来。
“——尊驾不觉得奇怪么?点苍关大水才不过几日,连你的这位手下也不曾得到音讯,那在下,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是如何在几日间到访密阳坡?”
半晌,那人哼笑一声:“难不成,你会飞天遁地?”
第七十六章
“难不成,你会飞天遁地?”
云慎不急着答话,只是把手往那陶制的茶碗上一靠,慢慢地拂过凝着细小水珠的碗沿,手指似乎被那滚水的热气熏得发烫,指腹微微泛红,却又丝毫不避不让,就这样轻压着碗沿,来回摩挲。
从方才这一碗热水被送至阁楼间,到三人——或是说两人——这番交谈过后,云慎将这碗滚热水喝了一半下肚,他似乎丝毫不曾被这滚烫的热水所伤到。
这显然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一时无言,那座上之人仿佛也有所察觉,压住了面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惊异,神色定下来,这明亮的堂上重归寂静,连云慎那抚过碗沿的声音也几不可闻。
只听见那顶上之人,终于,耐不住性子一样将手指敲在椅把上,发出一声短暂却沉闷的响声。
于是,云慎这才回过神一般抬眼,笑着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多情一般,弯着眼角注视着那被他饮了大半的茶碗,道:
“我会什么并不重要,甚至我究竟如何赶来的密阳坡,也并不重要。尊驾只需知道,我虽是个书生,却不止是会使笔杆子,多少有些看家的本事,否则不敢只身闯这恶人谷。你说,是也不是?”
末了,他终于又抬起头来,面上全然不似话语中那样峥嵘,神情不改,尽是温良之色。
座上之人正盯着他,于是短促地哼笑了一声,大抵仍有不屑,但确实为这句话所震,好奇心涌了上来,又生生地忍住,答话道:“你既如此说,想必自有依仗,这当然不假。凡是异才,奔我恶人谷来,我也自是笑脸相迎,只是你说自己从点苍关来,又说曾见过我恶人谷的印记,如此至关紧要的事,却说得含糊不清,似是有所掩饰——说话只说半截,又怎能教我们轻易便信呢?”
“呵,”云慎笑出了声,摇摇头,伸出手来,就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说多少,不过是觉得应当够了,不必再多费口舌。你若实在不信,大可直问便是。”
那人把玩椅把的动作一顿,眉头皱了皱,显然已是信了八分,只是坐惯了这山野里的皇帝,还真思量起要问什么来。一旁那女子,明明早已忍了许久,满目愤恨,就等着捉到这个时机,把云慎痛斥一番,只是不等她抓住机会开口,那恶人谷谷主便迳自接过了话来。
“那我可要问了,就怕你现编不出来!”他说,接着,似乎才想起什么,把那已到喉间的问题又吞了回去,朝右一瞥,道,“把这书生带至昉城,你已把自己的职责完成了,我回头必要赏你的。但点苍关之事,不是你该听的。”
那女子原本坐在椅上,正怒视着云慎,打的主意恐怕还是在谷主面前狠狠把云慎的面子下了,好教他吃一个亏,好好领教一下恶人谷中的险恶,等出了这个门,没有谷主看着,也方便再同云慎清算方才那印记,还有两日前在密阳坡中出言不逊的仇。
谁料这座上之人,问题还不曾问出口,先把她想了起来,又当着云慎的面,这样不留情面地呵斥她。
个中差异,越发地教她恚恨。那视线中的尖锐戾气甚至不止瞄住了云慎,在某一瞬里,竟也扫向那坐在整个房中最首位的恶人谷谷主了。
“……是。”
这堂中本就宽敞,又走了那个女子,一下子显得更加空旷了,两个人说话,甚至几乎能听见回音。只听得那人,等女子出了门,果真兴致勃勃地盘问起云慎来。
“我且问你,你说你经历了点苍关大水,那水是否势大?可淹死了不少人?”
“是淹死了不少人。”云慎道,“那城中百姓,都以为这点苍关那城墙高筑,素来是不进洪水的,因而也不曾预料到被水淹过,还是这样大的势头。只半刻钟过去,那城中便哀鸿遍野,遍地尽是断壁残垣。”
“不错!不错!”那谷主乐得几乎抚掌大笑,又问,“既如此,那都护刘茂是不是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赶回京,求爷爷告奶奶去了?”
“此事,便是我不远百里而来,只为了告知于尊驾的缘由了。”云慎道,笑意很是克制,但右手一握,拿起那茶碗来,“洪水虽势大,但毕竟彼时点苍关内正是论剑大比,各个大侠武艺高强,至少比我这个文弱书生要强许多,更别提还有沈诘沈右监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