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澍会随着这一车药材进到深山中,虽然不曾真正进入那恶人谷所设的小关卡,却也明白了——
这恶人谷,从来就不止局限于一个“谷”而已。
从前是昉城、营丘城,如今是这荒凉无人的山岗。这弥天的罪恶散播开来,仿佛是最浓郁的雾气,因而无处不钻,无处不进。
找了整整两日也找不到的剑,是因为宝剑珍贵,要藏在那山林之中。
找了整整两日的人,或许也藏在这有人看管的山中。
陈澍眯起眼睛,仔细地瞧了眼她手中那碗破旧的陶瓷小碟,歪了歪头,又瞧了眼门外正踱步的守卫,颇有些顽皮地一笑,将手伸高——
“彭”的一声!
那陶碟碎裂在陈澍的脚边。
当即便有人进来查看,陈澍退了一步,挪开方才刻意把那些碎片踩得更碎的脚,也装作有些被惊到的样子挠挠头,解释了一番。
那不过被派来看守的小喽啰又能说什么呢?忙活了半日,什么也没讨得,只原样把这个小事报给了萧忠,也不曾引得萧忠注意,甚至还讨得了两句好骂。
陈澍还担心此事被人发觉,为求安稳,再足足等了一夜,又等到第三日,才摩拳擦掌,准备等日头落了之后,夜上深山,在整个山谷都沉入梦乡之时,再探一回路。
只是,等她先从睡梦中醒来,听得耳边似乎又有车轱辘声响起时,才发觉有什么已然发生了。
这日清晨,在谷中奔波的不再是那些搬运物资的差使,而是一个个身着盔甲,脚步匆匆的兵卒。前些时日最吊儿郎当的混混,陈澍还能辨认出几个有些熟悉的面孔,这一日,却都穿戴上了装备,虽然这些装备有新有旧,别说颜色了,连款式都不曾统一,但也多少算是个物什,能抵些用处。
陈澍再打开门一细瞧,连那前些日子看管她的守卫都离了这间小屋,来来回回的人,竟没一个注意到她出了门。
人流中也有几个同她一样不曾星夜守着的人,此刻才从被褥中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走出营来,抓人就问。
“怎么了?不是昨日还说不过是先预备着,肯定没有那么急么?”
“难不成这一夜不到,昉城就破了?!”
匆忙之间,竟也有人,一面搬着箭石,一面高声回道:
“不是昉城!是咱们这恶人谷——
“这群该千刀万剐的‘好官’,打了个鬼把戏!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昉城查探,结果今宵寅时竟举大军来攻此地,如今已下了谷外两座塔了!”
那声喊回荡在谷地之中,伴着不同而纷乱的脚步声,哪怕扯着嗓子喊,也没有那么清晰了。
不过一夜,不,半夜过去,整个谷内的氛围翻天覆地!
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战争!
那些从陈澍面前而过的人,不拘是出谷迎战的,还是回谷整顿的,面上再不见前几日那样的从容,或是丝毫笑意。
那一张张陷在拂晓之中的面孔上,只有泥点子,和哪怕在这样暗淡天光下也分外刺目的新鲜血印!
一整个恶人谷,将醒未醒,要亡未亡,若硬要作比,恐怕只能比作那将要沸开的水,看似平静,是因为那些脚步、呼喊,甚至是尖叫,都被这还未扯开帷布的天紧紧压实了,显得不那么喧闹,但大厦将倾,西山日暮,这临到尽头时的片刻,有如枯死树木的回光返照,确实也尽都是如同那漫天霞光一样平静而夺目的。
当然,这究竟是不是恶人谷的末路,陈澍说了不算,甚至那攻打恶人谷的兵马也说了不算,旁的不说,至少那几日的备战还有着用,至少谷中那些人还有闲心时不时咒骂两句这来袭的敌军。
方才不清楚情况的那几个人,此刻也急忙回去收拾装备,很快奔至谷口,加入战局。
陈澍站在原处呆呆地看了一会,被人骂了两句,又让到一旁去,才慢慢地理顺了此地发生的事。
——一百年,足足一百年有余,新朝皇帝都轮着坐了两三任,在老皇帝迟暮的这一年里,甚至还没翻过年去……朝廷竟真的发兵来打这个久不受治的恶人谷了。
为何在这个当口,那恶人谷头领对她如此要挟,谷中众人又如此繁忙,几日间,一门心思忙着寻剑救人的她不曾细想,可这一个天光未醒的清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形,一下子便冲散了重重迷雾,教事情真面目原本地展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正如沈诘教她的那样,抽丝剥茧,穷根寻叶,只需要拎着这一个线头,便能将整个事情从头厘清。
昉城城门与琴心崖二人的偶遇,入谷前云慎劝何誉离开那句语焉不详话,还有那张在城门口,云慎语重心长递出的地图。
这场奇袭,哪怕再出其不意,也是有因由的。
恶人谷地势险要,哪怕是最无往不胜的雄师,到了这谷口,要攻进谷来,恐怕也要三思而行。但凡是有些头脑,懂些戎机的将领,也明白在这局势下,硬取并不是上策,无论是围困恶人谷,或是围昉城打援,甚至是用些激将法,引恶人谷之人出谷迎战,都比奇袭恶人谷要来得稳妥。
说白了,昉城那一片片空旷的原野,不正是恶人谷中众多山匪最佳的坟场么?
这一夜奇袭,如此出人意料,也正是只有真正掌握了恶人谷的命脉,才会如此兵行险招——
譬如那张地图上恶人谷谷内所有防御的布置。
天边终于隐约透着些光了,只是瞧不清究竟是天光,还是谷口鏖战时的火光,陈澍远远望去,止住自己想要去一瞧究竟的想法——她可是恨不得这日日为恶的恶人谷尽数丧命于此!不过不急于一时,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显然她还有旁的,更紧要的事情去做。
她一迈步,便想要光明正大地赶去昨日那山上搜寻一圈,但随即又犹豫了下来,脚步一转,竟往那谷中的中心去了。
不错,也就是她与云慎见最后一面的那个阁楼。
这一片纷乱之中,她成功穿过人流,隐于阴影之下,又灵活地纵身一跃,停在这小阁楼的歇山顶上,依附着房梁朝房内窥去。
阁楼毕竟高些,哪怕没有烛火,也有些许微弱晨光落到地上,映出堂上端坐的一个身影,看着有些熟悉。
只是陈澍自上而下地瞧,又隔着重重房梁,看不清楚面容,一时半会也道不出名字来。但见那人,虽然坐着,却是发了好大的一通火,凡是进门来禀报的,没有一个不被他痛骂,跌跌撞撞地冲出阁楼而去的。
良久,就在有人惊慌来报说又有一处山上塔楼被袭击,如今已归了朝廷时,那人更是暴怒,把手边茶案整个翻倒,其上瓷瓶碎了一地,发出极刺耳的响动。
这一推,不仅把堂中几个恶人谷仆役吓得胆寒,也教陈澍要遏制不住自己心头激情。她快要等不及那山上管事的人同此人汇报,几乎想径直跳下房檐,闯入堂中,把这恶人谷谷主如同那一日般地挟持住,逼着他说出究竟把二人藏在了哪儿!
正在此时,又有一人进了门来,虎背熊腰,势若奔马,一进门便口中称罪,开口把那原先发怒的人劝住了。
陈澍不由地屏息,凝目一看。
却不是说此人报来的消息如何震惊,而是此人的面容,那明晃晃的光头,映着窗外霞光,煞是晃眼,分明就是原先坐于堂上的那个恶人谷“领头”!可此人彼时冲着她颐指气使时,可一点也瞧不出此刻的低声下气,陈澍再分出视线去看那原先发怒的暴躁之人,也就是这不露面的恶人谷匪首,顿时一惊!
虽然隔得远,但旭日初升,那小阁楼之中也氤氲着如雾如絮的光芒,终于照亮了那人的面容,在某一刻,那人回身坐回堂上的一个转身,终于能教陈澍看清他五官——
分明就是那个客栈主人,口口声声称自己叫“钟孝”的!
哪怕此先怀疑过这店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就是这淯北的祸首,如此无恶不赦的人物!
陈澍心下大怖,再去细听他二人谈话,竟真与自己有关。可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檐上一等,还真教她等到了线索!
“……那剑还在无名崖上么?那个书生人呢?你速去取来,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管拿此要挟那个陈澍,逼她来助我们,旁的不说,至少要挺过正午……快!拿着剑命她去报信,等到驻守昉城的兵马回援,不,不,她不是能以一人之力能抵漫天洪水吗,逼她把这些虫豸都杀光——”
“下属此刻便去么?这战事正酣,恐怕……”
“去!快给我去!”
第九十五章
与前一日上山的闲适不同,这一回,那光头在林中一道道漏下的天光里疾行,跟着他的陈澍,也生怕跟丢了,直飞上树枝头,紧紧地跟着树下这个穿梭的身影,往山里奔去。
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就这样在林间疾驰,被那苍苍的参天大树掩映着。
二人武功都不低,那光头毕竟是谷内一呼百应的人物,陈澍就更别提了,于是这样坎坷曲折的山道,原先那马车摇晃前行,花了少说半个时辰,但这回,不过半刻,这两个身影便已经过了最陡峭的山坡。
昨日那陈澍不曾进入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那树叶摇曳的声音也只是从耳边轻柔吹过,一路上,那光头都不曾发觉身后跟着的陈澍,直到他们到了那日陈澍跳车下来的地方,那光头脚步一顿,陈澍也从树上落下,寻了一个粗壮的树干,躲在那树后,偷眼来瞧。
但见这林中繁盛树木不改,只是赫然显现了一道关卡,与陈澍那日匆忙一瞥所瞧见的没有什么分别。
此时,也许是由于战事焦灼,这不过由些栅栏泥墙筑成的围墙后没了什么看守的人,只听得有人叫了声“郭护法”,上前迎来,接着二人低声说了什么,那光头才震怒一般,高声质问。
“你怎么当的这守卫?!”
也不知这被训斥之人是否是昨日那颐指气使的同一人,但见他半躬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回道:“这,毕竟魏堂主亲自来了,我也不敢拦——”
“她早被夺了那堂主之位,整个恶人谷都知晓,你在这里同我装傻充愣什么?”光头怒道,“如此紧要关头,若真因此惹出什么事,别说是我了,就是整个谷中的人都要被牵连!”
“小的明白,小的也拦了,只是拦不住,”那人连道,“这不是心想毕竟只是死物,哪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他那话没说完,只看着光头面上的怒意,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瑟缩着,最后几个字在远处已是听不清了。
“现在就是有要紧的事,让开!”光头道,正说着,他似是还觉不满,伸手骤然一拽,好在那人大抵也是有些眼力见,先于这光头的一拽而避让开来,才没有被光头大力的一拽甩到墙上。
那光头毕竟身负要务,不同他计较,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这低矮围墙之后。那守卫仍是瞧着他的背影,从陈澍这方向,瞧不见围墙后光头究竟走了没,但能瞧见这守卫突地舒出一口气,直起身子,抹了抹前额,一看这一摸,竟摸到了满手的汗,又低声咒骂了两句。
他转过身,正要抬头,继续当着这聊胜于无的差使,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句好奇的问话。
“‘狗娘养的’是什么意思?”陈澍问,“你也不喜欢狗么?”
“什么喜不喜欢的,这四个字都听不——”那人答到一半,猛地抬头,眼睛瞪圆了,惊惧地看着陈澍,“你是从哪儿——”
“你不必管我是从哪来的,只消知道我是跟着前面那人来的就成!”陈澍眨眨眼,试图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却无奈地发现面前这人的神情越发惊恐,只好又补充道,“我就是进去瞧一下,不找旁的麻烦——我还没杀过人哩!”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教那人登时起了警备之心,想起来手边的武器,伸手抄起,嘴上威吓地朝陈澍击来——
然而,究竟前有难以应付的光头,后有来路不明的陈澍,端看他那惊惶之色,那腿早已软得强撑着才能站直,别说伤人了,就连这八尺长的长刀也一点也握不稳,举到半空时,已经把他自己带得下盘不稳,几近摔倒。
陈澍沉默地看着那长刀,仿佛纯靠重量往下直坠,她只轻轻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击,再转身去看时,那人已经被他自己这动作牵带得双脚一滑,向陈澍方才躲开的方向跌去。
漏出如此大的一个破绽来,别说陈澍了,恐怕就是云慎在这里,也能用单脚一踹,将这糊涂守卫踹倒在那同样跌落在地的刀刃上,至于是否会有什么面容,甚至是脖颈因此被划伤,也纯粹是此人咎由自取了。
但陈澍只叹了口气,摇摇头,一想这整座山谷都被朝廷围困,自有要员坐镇,这回她学乖了,只伸手劈向那人后颈,把他击昏,又伸手稳稳接过这人的身体,随手扔在墙边草丛堆里。
末了,她还不忘拍拍手,抬头去瞧墙内动静。
只见这一道关卡之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屋舍建筑,不过有一处稍显空旷的林地,巨石裸露,杂草丛生,几颗相较于方才山上较矮的树木也零散地生长在墙内,遮去一大半视野。
不过,哪怕没有这树遮挡,这一片林间空地也空空荡荡的,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
“……完了,这还能叫醒么?”陈澍低头一瞧,那墙根处瘫着尸体一般的守卫此刻哪里还有一丝清醒,她犹豫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庆幸没把此人当场杀了,还是后悔没从此人口中问出个究竟。
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回头上前两步,缘着草地上依稀能瞧见的几个脚印往前行。
适才光头从此而入,必然是留下了印迹,且从他进入围墙之中和那守卫的反应来看,这储存金银珠宝的“密室”必然就在围墙附近,不过十步远的距离。
地上毕竟不止有那光头的脚步,还有这守卫百无聊赖间,不知在如何打发时间的脚印,和着这日清晨时分,有人上山报信,有人下山驰援的脚步,错综复杂,很难分辨清楚。
陈澍瞧了半天,终于从中辨认出来一个方向,隐隐约约透着一股车辙印——可不就是昨日那送上山,“睡”在她枕席四周的一车药材么?她霎时大喜,缘着这印子往前走,不出两步,果然瞧见这车轱辘印停在一块大石面前。
敲敲石面,能听见石头背后似乎镂空了,或者说这以假乱真的石头本就是人为铸造出来,以此掩饰密室入口的。而其形,恰似一块陡峭山间突出的赤/裸顽石,乃至于还带着些许雨水冲蚀,细草攀生的痕迹,不可谓不逼真。
但哪怕再逼真,毕竟不是真的石头,不止是敲击石头的响声有异,等陈澍侧耳去细听,还能听见“石头中”隐约传来的人声——
先是谈话声,似乎是争执,然后是一声断在半截的惊呼。
陈澍的心吊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去伸手摩挲石面,自然什么也不曾摸到,好不容易长出石缝的绿苔被她这么一刮,半数都脱落了下来,露出那石块原本的样子,却仍不见半个可以用来“开门”的扶手。
石头背后的声音却已停下,再侧耳去听,是一点也听不清了。
陈澍一咬牙,也不再试图找了,后退半步,只手握拳,运起那法力,对准这石头——
“彭”的一声!
只一拳,那硕大的顽石就被击成几块,水花一样溅落在四周,全然露出后面那别有洞天的一条昏暗密道来!
如此轻松,陈澍便破开了那密道的门,但她神情却不见犹豫,半是急切半是犹豫地一停,甩了甩手,又深吸一口气,才抬脚往密道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