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云慎这手指,只用了些许力道,避开了那伤口,轻柔地摁在她的腕口附近,那指腹所散发的凉意却已更汹涌地晕开了那一片麻意,直入心扉。许是有了对比,也越显得那掌侧的一块伤口有些辣辣的。
陈澍懵了,想不起来再撤手,就这么由着云慎只手把她拉了回来。
“是好些了。”他说,又用气哈了一下,激起一阵痒痒的涟漪,教陈澍很快回过神来,只是也不知为何,生不出再缩手的想法,仍是眨着眼睛去瞧云慎,只见他抬起头,仰望着她,神情带笑,又道,
“但是你方才便出去打了猎,此刻还要干活,我怎么好端坐在此呢——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是不是?”
说到后面,云慎一面说,还一面温存地捏了捏她的手腕,才缓缓松开。陈澍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师兄师姐那俩素来就大大咧咧的不提,师父要细心些,可是大半辈子没出过天虞山,说话更不招人喜欢,再说她本来也不是要人哄的性子,只是今日被这云慎一句说得破天荒地结巴起来,想了想,自己确实也是救了云慎的小命呢!于是咳了一声,说了句“是哦”,任由着云慎把木箭拿走,才想起来坐下。
云慎也坐了回去,手里稳稳地把一些皮肉处理干净。
他那目光一挪走,陈澍又嚼了一遍方才的话,试图摆起架子,正襟危坐,只悄悄地蹭到云慎身侧来。
也不知道云慎是专心准备,当真不曾发觉,还是佯作不知,总之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并不出言戳破,陈澍两只手便不自觉地又撑在大腿两侧,不过一会就原形毕露,身体往这边一凑,眼神稳稳地跟着那一小块兔子肉跑了。
好在她还克制得住自己,忍了半晌,才咽了咽口水。云慎应声停下动作,先把那陈澍垂涎欲滴的兔子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那火舌顿时有所感应一般地一盛,烤着肉的外沿,发出近似欢快的,像是舞蹈一般的滋滋响声。陈澍偷偷嗅了嗅,什么也没嗅见,却还是乐得不停,又看什么宝物一般地瞧了好一阵。
直到云慎打理完另一串的一小块鹿肉,转过头来,用干净的手指帮她撩起险些和火焰牵起的发丝,开口,她才应声转头回来。
“之后打算怎么做?还寻你的剑吗?”
“找!”陈澍想也不想,道,“当然要找!你呢?”
云慎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把那鹿肉也放上架,稳住了位置,才道:“……我陪你找,怎么样?”
“那敢情好!”陈澍没有察觉到他一改从前一听寻剑便出言劝告的态度,甚至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只自顾自地道,“而且这剑既然是在恶人谷中,那也必定很好找了。就算我不找,这些来袭的将士也会找的,届时,只需回去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云慎面上笑意更深了,伸手,悠闲地扒拉了一下火,放那裹着阳光的热气钻进柴火间的空隙中,把那火焰喂得更饱了,几乎也缠着那上方挂着的鹿肉和兔肉,好不热情,他才转眼,半是好奇半是逗弄地扬起眉来,反问道: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朝廷一方必胜的?”
“邪不胜正,不是垂髫小儿也明白的道理么?”
此话一出,云慎朗声笑了三声,缓了缓,才伸手去抚着陈澍的头发,道:“……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连我竟也险些忘了,这人间事,本就是邪不胜正,得道多助的!”
陈澍虽觉得他那回答有些莫名,但又是被夸了,心里自然又飘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应了两句,拿手一指,道:“就你话多,究竟能吃了么?我可是馋了好久了——”
“别急——”云慎说,仍看着那火,也不知是真的在盯着火焰,还是在想着什么,缓缓道,“——好饭不怕晚。”
——
然而,等他们真吃上这顿饭,已是下午时分了,又因为是这样简陋的烤肉,吃得断断续续的,等弄好下一串,大约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架着火堆的地方已经被山崖的阴影所笼罩,不太能瞧得见太阳了。
甚至在两串肉的间隙中,陈澍还在附近同云慎一齐又捡了些干柴回来。别看云慎这样瘦弱的人,瘸着腿,竟还搬了好些柴火,而陈澍在后面,跟个小尾巴似的,一路这儿瞧瞧那看看,等转过一圈回到营地,她手里除了两根最同学云慎一齐捡的干柴,也就是些奇奇怪怪的草药植株。
带回崖底一摊,再一数,大多都不能吃,更别提帮云慎或是她自己缓解一下伤处了,又只能灰溜溜地重新抱起,垫到那崖下洞中,美名其曰搭个草床。
好在不管是什么时间,那火还是一样的旺盛,烤出来的肉也是一样的又韧又鲜。
第二串,陈澍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哦对,”她用嘴又撕了一块兔肉,满足地嚼干净了,咽下肚,打了个饱嗝,才靠在云慎那灰袍上,眯着眼睛道,“那同你相熟的客栈老板,竟是这恶人谷中的山大王,性情乖戾得很,你知道么?”
云慎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僵,他顿了顿,也慢悠悠地继续小口吃着鹿肉,仿佛不甚在意地回:
“是么?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第九十九章
“你们头领究竟是如何教你传的话?”何誉拎着那送信之人,问。
二人在山中走了不短的一段路,许是这送信的人本就记性不好,又许是这人还未死心,尽在拖延时间,总之,是绕过不少林间岔路,才终于找到了陈澍不过半刻钟就找到的密室入口。
显然,除了派了一个送信之人到之外,这萧忠还真没派旁人来查看,毕竟谷中人手着实紧缺。因而,这低矮围墙外那守卫还呼呼大睡着呢。
何誉一来,默了片刻,停在这围墙外,就拎着那传信之人,张口便问。
那传信之人,也是个油滑的,又被何誉逼了半日,才吞吞吐吐地又把原委说了一遍。
这回,站在这围墙面前,此人被迫把自己所知的事都抖了个清楚。何誉一听,再细想一番,瞧着不远处被陈澍所砸毁的密室门,问:“你们恶人谷那‘郭护法’,瞧着像是能把这大石块砸开的人么?”
“……不,不像。”
何誉心里更是一沉,听了此话,又上前一步,伸手拍了两个巴掌,把那门口缩着的护卫生生给刮醒了,又提起来,随手拿了一个机关捆在墙角。
等那人慢慢地真正醒转,察觉如今的处境,开始挣扎起来,他才捂住那人的嘴巴,教他不许叫出来。
那守卫自是连连点头,于是,何誉松开手,却不曾问他与方才那人同样的问题,开了口,问的却是:
“把你打伤的人,是谁?”
“我……我不认识……”
这守卫手里没了兵器,还被这样拴着,神情慌张,手脚发颤,一副吓坏了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他吓的不是面前的何誉,而是——
“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总该知道吧?”何誉道,当着那人的面活动了一下手腕,作势要把他的嘴用机关堵上。
闻言,这守卫自是越发紧张,连连道:“是个女的……是个姑娘,看着不大,说话很是没个样子,做事很是有些吓人……她往这墙内去了,应当就是她把这密室门劈开的!”
说完,也许是察觉到恶人谷大势已去,此人还磕巴着求何誉把他带出去,饶他一命。
可何誉哪有空理他?本来找到藏着宝剑的密室便已费了不少功夫,还要等这软蛋醒来。这守卫猜得倒是不错,山里其他侠士早已往恶人谷里攻去了,据那“郭护法”来山上,更是过了半日之久,而如此长的时间,这密室门口脚印竟还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
何誉越发没了底,又因这密道狭窄,他连那捉了的信使都不顾了,手一放,把这两个人随手关在一起,三步并作两步,往那密道内奔去。
道内仍是一样的狭窄阴暗,石壁凹凸不平,混着些暗洞里积蓄的潮意,仿佛也能听见第二人的脚步声一般,但一细听便知,这不过是自己脚步的回声罢了。
那尽头的光越来越近,血腥味也全然散开了,朝着何誉扑面而来,他再度加快了脚步,猛地从这密道中冲出——
迎面撞上了藏在阴影之中,正准备离开的魏勉!
也实在是巧了,这魏勉自二人跳崖之后,不仅不曾离开,还趁着这机会,心一横,在这萧忠甚至是整个恶人谷以十年计数所搜刮的密室中翻找起来。头一个便是把她自己送上山的药材收拾妥了,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半日的时间,她不仅把这些药材拣了出来,还翻翻找找,很是挑出了一些好的兵器装备、金银珠宝。
正收拾妥当了,从那阴森密室中出来,到这崖边的窄道里,可不就刚好撞见进来寻人的何誉么?
“你是什么人?!”
何誉断然喝道,刚说完,立刻也如陈澍一般瞧见了密道一侧那被魏勉大卸八块的尸体。
尤其是那颗在暗处也明晃晃的头颅,哪怕在厮打中受了伤,更是在此后被陈澍和魏勉不甚在意地踢来踢去,面容模糊,难以辨认,可还是一眼便能认出来这是个光头,跟那信使所言一对,何誉也很快明白过来。
——怪不得门口进来的脚印多,出去的少,原来竟是有人已然丧命于此了!
至少死于此处的人是这恶人谷的郭护法,而非陈澍,也就不是那最坏的猜想,何誉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郭护法既已丧命,为何又不见陈澍的身影,偏偏从密室中还隐约出来了一个形销骨瘦,活骷髅一般的人物,究竟又是何人……
他再抬头,二人的视线相汇,何誉走出了密道的阴影当中,些许从崖边漫来的天光映在他的面上,照亮了他的五官,还有那个被眼罩遮住的伤眼。
双眉虽皱,那神情却是坦然。
魏勉双眼一瞪,原要发难、用毒针刺来的动作也是一顿,那手里的毒针还没翻出来,瞧了何誉的面容,那手指一颤,几乎险些把针丢落在这崖边,微张着嘴,似乎忘了呼吸,是何誉又开口问,才教她大梦初醒,咬牙,也不顾手中还拿着尖利无比的钢针,猛地一握拳,才把呼吸又缓了回来。
只听得何誉稳声再问,似是毫不察觉,反倒把她当作了武林盟中人似的,只道:
“我问你呢,你是何人?这几日相约一起袭击恶人谷营寨,我怎地不曾见过你?”
话音一落,魏勉面容陷在那阴影之中,虽瞧不分明,却也明显地松开了紧握的手,又往那昏暗的密室中一退。因了云慎的原因,她多少也对这些武林中人参与攻城一事有所了结,情急之间,只咬牙,语焉不详道:
“我不是武林盟的人……因此你不曾见过我。”
“哦,你是朝廷的人?”何誉道,许是心系陈澍,全然不曾注意到面前人被阴影笼罩的面容一直紧绷着,只上前了几步,又大致查看了一下,问,“……不知阁下是何时找到的这密道,来时可曾撞见这……死人和一个姑娘?”
听罢,那魏勉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缓了些许,一听便知,毕竟与那“郭护法”上山相距这么长时间,何誉先入为主,哪里知道这魏勉竟是半个“罪魁祸首”,一直留在密室中挑挑拣拣?只把她当作先于他到访的另一个过路人罢了。
她终于不动声色地把毒针收起来,定定地看了一会何誉,嘴唇翕动,仿佛是自言自语唤了句什么,又仿佛只是吸了口气,哑声道:
“……我也来得晚,不曾瞧见。”
“那你来时,外面的密道门就已经被打破,也躺着那被打晕的守卫了?”何誉显然是信了,只多问了一句,“还有旁的教人注意到的人和事物么?”
魏勉沉默了一会,似乎正措辞着要答,却猛地走出密室,站到天光下,抬头,望向何誉来时的方向,压低声音,厉声道:
“——有人来了!”
何誉闻声回头,可那黑洞洞的密道,如何看得出人影?再睁大眼睛细看,也不过是多看清几块壁上的石头罢了。甚至他还没多看清几块,便被魏勉一拦,踉跄地退回到密室门口。
好险,这道虽窄,也有个展臂的长度,他被这么一拽,也没有掉下崖去。只是光瞧瞧也胆战心惊,再不知内情,瞧见这样高耸的山崖,心底也不免生出些猜想,但见那魏勉的五官露在了亮处,他看了一眼,莫名地一怔,恍然间,有什么比寻找陈澍还要重要的话从心底冒出,又被强压下来。
“什么,我怎么没瞧见人?”
“这密室是萧忠费了好些功夫打造的,不仅是储藏珍宝的地方,更是危机之下的避难之处,因而若是密道机关被打开,走在密道之中,那脚步声能径直传入密室之中。”话毕,魏勉竟真噤声了,朝着密室中一指,向何誉示意。
此刻何誉走到了密室门前,再贴耳细听,果真听到了隐约的,仿佛从远端传来的脚步声,心下自是一悚,心跳得比这慢悠悠的脚步声还快了,低声道:
“既如是,那恶人谷头领必定极看重此处密室。我来时,是捉了他的一个信使找来的,把那信使和守卫都绑在墙外,应当牢靠,但我也不敢万分确信,更不知这回的来人是又被派来传信的,还是那魔头自己……”
“萧忠不会这么快便败退下来。”魏勉道,“但来者不善,我看此人也是知晓这密道玄机,不然外面乱成这样,为何他的脚步还如此慢?不过想放低脚步声,掩盖踪迹罢了!这样,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我需得前去查看一二,你先在这里……”
她说到一半,那默声又在听脚步声的何誉突然张口,问:“等等,你不是朝廷的人么,那你又是怎么知晓这些——”
一面问,何誉一面转头来,又同魏勉对上了视线,这回,他似是才想起来打量这个比云慎还细瘦许多的人,只见这白骨一般没有血色的面容紧紧绷着,根本分辨不清此人是喜是悲,更别提去辨别这五官的轮廓了。
何誉看了两眼,又听见魏勉平静地答话,才回过神来。
“你看过那书生送来的图么?”她轻飘飘地道,“若是仔细一些,把上下两张叠起来瞧,便能找到这密室的地址。”
“……怪不得!所以你是看懂了图纸才只身找来——”后半句话,大抵他自己也察觉这样的时机细谈并不合适,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毕竟这图纸在军中也不曾有几人知晓,此事一说,他再不曾生疑,越发觉得魏勉可信,道,“那我们当如何?这密道不算长,就算慢慢走,也不过半刻钟便到了。”
“我熟悉这儿,我出去瞧瞧。”魏勉道,又回头,果真轻车熟路地把何誉往那黑洞洞的密室一塞,又想起什么,纵身一抓,拿起了方才她整理妥当那堆东西中的一把剑,道,“你埋伏在这密室中,把门关上,若真有强敌,我就把人引到此地来,你再打开密室内的开关,哪怕打不过,也能出其不意地把他推下崖去!”
这一连串的话说得极快,何誉本能地应了,还待再确认一下,却见那魏勉闭上眼,剑尖一扫,几乎昏昧得看不清四周的密室当中,她自然也不是要砍断什么,而是好似用这剑风把自己与那暗处的药材珠宝,甚至什么阴私都斩断了,转身,抢在何誉答话前将室内机关启动,再一撤步,退到崖边。
“……我记得要埋伏了,可我还不知道怎么打开这密室的门!”何誉恍然,压着声音喊道。
“这也弄不懂么?!就这机关!我方才按过的!”魏勉喊道,隔着缓缓关闭的门,能看见她往密道口一退,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飞奔而去。
在她消失在视野前,那大门便匡地一声,关上了。
厚重的石门仿佛把一切杂音隔绝在外,可又能靠着那“机关”听清外面的脚步声、打斗声,还有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叱骂。
何誉一直提着心,可正是这个缘故,根本分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在密道中,还是密道口,甚至是这个石门之前。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吵,越来越刺耳,刺得他自己的呼吸声都几乎也变得震耳欲聋了,那脸上的陈年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然后在某个瞬间,或者是他真正清醒过来的那一刻。
他才惊觉,耳边只余下了他的呼吸声,以及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许是没了光,更没了对时间的感知,何誉在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又不知等了多久,可那隐约传来的打斗声和脚步声再也不曾响过。
那寂静仿佛濒死一般,长到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越静,越是教人胡思乱想起来,一会是陈澍临走前那无忧无虑的笑脸,一会又是寒松坞中面色严肃,几乎一夜白头的师父。那些画面仿佛蟠螭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掠过,最后停在他许久不肯回忆起的一张笑靥上,干净而利落,然后,就如同每次记起师妹时那样,他猛地清醒过来,发觉好似已经过了一世了,这密道中仍是一点声响也无。
冥冥之中,他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摸索着往密室门边靠近,踢倒了不少堆在门口的药材,然后一碰那密室的门,压下心底不知缘由的急躁,摁下开关——
竟真的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