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在看清闻人敛对面的女子时,戛然而止。
第55章 三人
岑望这几日一直在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幼时, 身处在锈迹斑斑的铁笼之中。
而那个道貌岸然的邪修为了修复破损的灵根,一刀刀剐着他的血肉。
可这一次,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任人宰割。
有人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将他带离了满是血腥的牢笼,带着他到了一处安宁祥和的院落中,小心地为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痕上药、包扎, 为他洗净了满身的污浊,为他换上温暖干净的衣裳。
然而,幼时的他每日是如何煎熬下来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救他于水火,最终是他自己杀了那名邪修,逃出了镇子,遇见了师尊。
可那场梦太过真实,手上仿佛还残留着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温热。
他隐隐觉得和自己失去的记忆有关,所以去到幽月宗,本想找闻人敛问些事情, 却得知了他今日与人在麓眠城商议联姻一事。
二人以往交情不浅,他自是知晓闻人敛虽看起来极为温和好说话, 然对强迫之事甚是不喜, 尤其排斥姻亲一事,是以来麓眠城凑个热闹。
他对与闻人敛联姻的女子是谁, 毫无兴趣,不过想看看闻人敛满心不悦却仍装得清雅从容的画面。
却从未想过, 掀开珠帘, 看见的竟是秦黛黛。
仔细想来,神玄宫与太墟宗不再联姻, 太墟宗选择幽月宗无可指摘。
可是……岑望却忍不住想,上次见到秦黛黛还是在云岫殿,她才将那枚让他心烦的香包还给他,不过短短几日,竟已坐在面亲的厢房之内,与旁人洽谈婚约。
可笑临溪竟还说,那香包是男女定情时互赠信物,而今想来,简直一派胡言。
秦黛黛也未曾想到今日岑望竟会前来,待看清珠帘后的少年时,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反是闻人敛率先反应过来,轻怔过后起身道:“岑兄?”
岑望的目光自侧身对着自己的女子身上一扫而过,见对方未曾分来半分目光,不由一恼,冷笑一声走上前去:“闻人兄,好久不见。”
听见熟悉的称谓,见岑望亦未曾像“阿望”一般目光只看向秦黛黛,闻人敛心中莫名一松。
岑兄真的不再记得“阿望”时的记忆了。
“岑兄怎会来此处?”闻人敛浅笑。
岑望一转玉笛:“久未与闻人兄会面,今日闻人兄与人面亲,我来参谋一番,”说着,他垂眸睨向秦黛黛,意味难明道,“这位小娘子,好生面熟。”
秦黛黛放开茶杯,人已恢复如常,抬起头轻扯了下唇角,嗓音清浅淡然:“玉麟少君。”
岑望转动着玉笛的手停了停,目光落在她的眉眼及唇瓣上。
她上了妆。
唇瓣愈发红润,细眉恰若远峰,原本清丽的颜色如同用颜料细致地描绘过一般,多了几分精致。
她对这次会面颇为重视。
不知为何,察觉到这一点,岑望本就不爽的心绪愈发烦躁。
他随手将玉笛攥在手中,一只脚挑开八仙椅,懒懒一坐,啧了一声:“原来是秦大小姐。”
秦黛黛微微凝眉,看着那张与阿望一模一样的脸,如今却只有对自己的不耐,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只看着眼前的杯盏,再未多言。
岑望见状,脸色更黑了。
闻人敛坐回位子,骈指轻挥,一杯茶盏由澄蓝灵力托着落在岑望眼前,而后察觉到秦黛黛杯盏中清茶已空,拿起茶壶,起身为她添上热茶。
秦黛黛拿起茶杯,抬起头正欲回之一笑,却在看清他眼中的担忧时怔忪了下。
清润公子的担忧都是得体的,唇角仍噙着笑,唯有眉心轻蹙,仿佛在问:你可还好?
秦黛黛想到今日到底是来商议联姻一事,不觉弯起唇角:“多谢闻人公子。”
闻人敛放下心来,笑着摇摇头,还未应声,便见一旁的少年随意地将上好清茶一饮而尽,“啪”的一声细微声响,茶杯被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
闻人敛顿了顿,从容地拂袖,为他的空杯盏也满上了茶。
待做完这一切,厢房内陡然安静下来,一时无人言语。
一阵沉默过后,反是岑望没了耐心,嗤笑道:“怎么不继续了,莫不是本少君让二位不自在了?”
秦黛黛心知如今的岑望看自己不顺眼,想到方才与闻人敛谈及“不喜欢她”那番言论,自是不适合在他跟前说,不然他不定如何出言讽刺,便率先开口问道:“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闻人公子年岁几何?”
闻人敛了然,笑应:“今年二十又五。”
秦黛黛真诚道:“难怪闻人公子如此稳重自持。”
一旁的岑望蓦地啧了一声。
秦黛黛恍若未闻,继续问道:“闻人公子可有喜爱之物?”
闻人敛沉吟几息:“雪,月,不知算与不算?”
“自然,”秦黛黛笑,“闻人公子雅兴。”
她还要继续问:“不知闻人公子可喜欢……”
她的话未曾说完,岑望倏尔微抬下颌,点了点她手边的茶壶:“秦大小姐,茶壶。”
秦黛黛微顿,这次终于看向他,却只瞧了那一眼便收回视线,将茶壶放在他的手边。
岑望捏着茶杯的手微紧,眼见玉瓷上出现几道裂缝,到底松了力道。
莫名的烦躁。
他不知这个秦黛黛怎么会这样多的问题。
谁人面亲说这么多话?她莫非真想了解闻人敛不成?
她难道不知,闻人敛本就反感联姻,她不怕再被回绝……
却在下刻,男子温敛的嗓音响起:“秦姑娘呢,可有什么喜爱之物?”
岑望不由一滞,凝眉看向主动问出这番话的友人,却见他一向有礼却淡漠的眼睛里,少见的多了几分情真意切。
秦黛黛思索片刻,想到识海中的千叶,笑了笑道:“我喜爱之物较为繁杂,其中莲花……”
话未说完,一旁有人轻哼一声:“俗不可耐。”
秦黛黛拧了拧眉。
“岑兄此言差矣,”闻人敛认真道,“人界不少高洁之士甚爱此花。”
“可我偏偏觉得俗,”岑望扬了扬眉梢。
秦黛黛瞥了眼神情倨傲的少年,又道:“还有琴筝……”
“附庸风雅。”
“修史典籍……”
“乏善可陈。”
秦黛黛只做未闻,径自忽略他的话,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还有焰火吧。”
“……”
这一次,身侧再无人唱反调。
岑望的神情反而骤然紧绷。
“阿姊喜欢焰火?”
“只是今日发现,看了这么多年的焰火,原来这般好看。”
陌生的对话突然便涌入识海,岑望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恍惚中仿佛看见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并肩而坐,小小的孩童用力抓着身侧女子的手。
女子在看漫天华彩,而孩童在看着她。
可任由他如何用力想要回忆更多,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白。
“客官,您点的佳肴给您上来了!”珠帘外,店小二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岑望陡然回过神来,面色微白。
几名侍者端着膳盘,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菜肴一一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秦黛黛微诧地看着这诸多菜色,和她设想中的完全不同。
她本以为对方不喜自己,喝杯茶便寻个借口告辞了。
“虽已辟谷,可偶尔尝些美食也是好的,”闻人敛笑着道,“只是不知秦姑娘的口味,便每样都点了些。”
秦黛黛忙摇首:“闻人公子有心了。”
说着,她拿起竹筷,安静地品尝了几样菜肴。
不愧是麓眠城最好的酒楼,此处的菜肴留有灵草的灵力,却又做得分外美味。
秦黛黛正要再尝,面前的玉瓷盘中多了一味菜,菜品鲜美,只是夹杂着几块雕琢精致的胡萝卜。
闻人敛将公筷放下:“此道菜是明月台的招牌,秦姑娘可以一尝。”
秦黛黛颔首一笑:“好。”
她安静地夹起菜肴,刚要送入口中,手腕倏地被人攥住了。
秦黛黛循着鲜亮的橘红袖袍,望见了少年俊俏的面颊:“少君?”
岑望的眉头紧蹙着,下意识道:“你不是不喜吃胡萝卜?”
秦黛黛怔住。
岑望不会知道她不爱吃胡萝卜,知道的是……阿望?
秦黛黛的呼吸微紧,眸中不觉升起几分希冀。
岑望却倏地回神,迎上眼前人的目光,复又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眼中尽是复杂与不敢置信,“啪”的一声将她的手腕松开。
大乘境修士的随手一撇,秦黛黛无从抵抗,手砸落到桌面,手背隐隐作痛。
岑望此刻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看了眼她泛红的手背,到底是自己失态,唇动了动,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挥袖,灵光闪过,白玉瓷瓶现于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