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停灵的宫殿里,皇帝的棺椁放在那里,屋外烈阳高照,屋内却被黑红相间的龙纹幔帐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上千支金龙白烛高低交错,在停灵阁里泛着暖黄色的烛光。
楚辞跟在姜崈身后,看着下人推开灵堂的门。
姜崈刚踏进灵堂,抬眼便看到了泣不成声的皇后,和在伫立在那里眼神哀怨的太后。
皇后见到姜崈,跑了过去,倒在姜崈怀里低声啜泣。
“还未封棺,你们这些狗奴才不知道灵堂不能见光吗!为何不赶快关门!”太后厉声呵斥着迟迟不关门,让阳光直洒进堂的下人们。
下人跪成一片,太后疾言厉色地望向门外,突然愣住了。
楚辞双眼无神,身形早已大变的她如同一颗形状卖相都极好槁木盆栽,枯竭但绚丽。
太后拄着凤杖,步履已有些蹒跚。她张开嘴,想唤楚辞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无言的沉默。
楚辞看着从小一直疼爱她,在她最需要关心爱护之时向她伸出援手的皇奶奶,在灵堂门口的楚辞伴着一声叹笑,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孩子......”
太后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两个字。
只是声音太轻,一直笑着哭着的楚辞并没有听到。
皇后这时也注意到了门口的楚辞,看着楚辞眼窝深陷,骨瘦嶙峋的样子,吓得双腿一软,若不是姜崈在身边搀扶,怕是要坐到地上。
楚辞背冲着阳光,灵堂门口处她长长的影子先踏进屋内,那影子的肩头在地上不停的抖动着。
“楚辞来看看父皇。”姜崈搀扶起怀里的母后,轻声说。
“她来做什么?她要做什么?!”皇后慌乱的问,连抓着姜崈的手都在不停地抖着。
“母后和皇奶奶都退下吧,孤与楚辞有话要说。”
“她!她是乱臣贼子!”
“母后慎言!”
姜崈眼神冰冷,皇后看着自己儿子那一脸警告而泛起的怒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太子吩咐宫人扶住皇后,把她送了出去。
太后和皇后从楚辞身边走过,楚辞都能听到两个人紧张的呼吸声。
望着只有姜崈一个人的灵堂,楚辞一脚踏入,身后的殿门终于缓缓关上。
就在那门快要合上的时候,姜崈开了口,“宣蒲简来。”
随即,最后一丝光明消失在了灵堂内。
灵堂里姜崈和楚辞一前一后缄默着,楚辞轻轻挪步,越过自从关了门后就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的姜崈,走向静静躺在那里的皇帝。
楚辞杏仁眼里反射着暖黄色的烛光,配着她千年寒冰似的表情,倒像是眼里有团怒火在眼里燃烧着。
楚辞仔细打量着皇帝,眼神落在皇帝脖颈和手指,眉头不由得皱了皱。她微微侧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姜崈。
这脖颈和手指上的暗粉色血管,正是噬心蛊虫在宿主体内留下的印记。
“我恨他。”
姜崈声音很轻,在烛火下一身白衣的他有种说不出的寂寥感。
“我恨他,恨姜家。若不是他,我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姜崈修长的小手指勾着手腕上的白玉手串,轻轻挼搓着。
“弑父弑君,像你姜崈能做出来的事情。”楚辞看着表情平静的皇帝遗容,语气里尽是讽刺。
“我没有弑君,我只是让他昏迷着,他年事已高,如今殡天也算寿终正寝了。”
“既做了事情,又扣上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也是你一贯的路子。”
“你以为我不想像玄夕那样肆意活着,那样毫无顾忌的去爱你吗?!”
姜崈怒吼着,顾不得一直没好全的肩窝的伤口,他大步走到楚辞面前,双手紧紧抓住楚辞的肩膀,破碎的眼睛里都是不甘和委屈。
“是我不能!”
姜崈语气愤恨不甘,他仿佛在晃着一副没有反应的躯壳,任由他听起来如何不忿不平,楚辞都好似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我本是姜家的一个废人!为了能有娶你的资格,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
姜崈有些疯魔,那葡萄般大的丹凤眼里泛着一层薄薄清泪,看起来竟有些委屈。
“他玄夕可以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爬回来找你,这些我也做过!你可知我在孩童时候就尝尽百草以毒攻毒,恨不得筋骨重塑,活生生的把自己做成了毒药罐子,为的就是能多看你几眼。”
姜崈抓过楚辞的手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里的眼泪止不住地滴在楚辞有些干枯的长发上。
“玄夕他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他没有家族的压迫,他更没有一直想要屠你满门的父皇,利用你的母后。他可以爱得直接,可我不能!我得护着你!只要能护住你,莫说是烨家姜家,就是杀尽整个南云,我都会去做!”
姜崈抱着形销骨立的楚辞,手用力擦了擦眼泪,整个头埋在了楚辞肩窝里,声音听着好似千年古琴最终弦断的颤音。
“我不要求你原谅我,也不奢求你忘记他,我只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身份压制,阴谋暗算。你让我赎了这一身的罪过,全心全意陪在你身边。玄夕能做的我都可以做,就算你把我当成他,我也绝无怨言。”
感受着姜崈抽泣的身体,楚辞笑了,笑得肆意。
“你如何跟他比?你不配与他比。玄夕是要以人间为聘,换我伴他终身的。”
“烨楚辞你清醒一点!他都不要你了!他在你与他大婚当天抛弃你了!只有你在梦里还不愿意醒来!这世间只有我对你才是真心,是我在一直等你啊!”
楚辞闭起眼睛,也不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姜崈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幸福模样。
“你信他,你为何如此相信他......”
姜崈松开楚辞,仿佛胸口中剑一般,勾着身子不停后退,不解地摇着头。
这时,灵堂外传出声音。
“殿下,蒲简来了。”
大殿的门再次打开,强烈的阳光晃得楚辞不由得闭起了眼睛。
“老臣蒲简,拜见太子殿下。”
第87章 蒲管家还是活着,给这姜氏的忠臣们,一个好结局吧
老臣蒲简?
楚辞骤然睁开被门外阳光晃到的双眼,努力地望向刺眼的大门口。
“进来。”
姜崈擦了擦他满脸的眼泪,吸了下鼻子后冷静吩咐。
本来背冲着阳光,好似剪影的蒲简起身走进停灵阁,在大门关上的时刻,那千支金龙白烛的光终于照到了蒲管家的脸上。
蒲管家耳鬓斑白,但看着要比在烨家的时候多了一丝肃穆,不似从前总是眼角笑意绵绵,本来慈祥但又有些小气持家的样子也荡然无存。
蒲简有些迟疑,他抬起双眼,快速又愧疚地瞄了一下愣在姜崈身后的楚辞。
这一瞥之后,蒲简睁大那震惊的双眼再次看回楚辞,满脸的心疼,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见楚辞身形消弱好似病躯,瘦得只剩一副骨头的样子,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力磕着头。
“小公主.....小公主......”
蒲简磕的那乌木地板哐哐作响,每一次,都像重拳一般打在楚辞心里。
“老臣......蒲简?”
楚辞声音颤抖,微微张开的嘴里说出的话满是试探。
蒲简不再磕头,只是把头埋在地上,放声大哭。
“求太子赐死,求太子赐死老臣!我有罪,我有罪啊!”
原本面对着蒲简的姜崈低眉转身,抬起头看着在身后全身颤抖着的楚辞。
“我今天便还你一个清楚明白的帝王之术,让你经历一天我的日子,过一天我的心情。姜烨两家,本不应生出你我这样的情愫。”
楚辞缓缓抬眼看向姜崈,眉间尽是痛苦,她努力控制着呜咽,不停的摇着头,“我不听了,不听了......”
“蒲家三代,从你太祖烨允江开始,就是你家签了死契的世代家仆。也是我姜家,安插在烨家最深的一根针。”
“别说了,别说了......不听了,我不听了......”
楚辞踉跄一下,一把抓住身边的红黑龙纹帐幔,那被抓起的褶皱,好似楚辞被揪起来的心。
“蒲家这根针,不光是姜家埋在烨家的眼线。还是必要之时,断送烨家的一把匕首。其实蒲简的身手,不比你差。自南云开国第一日起,姜家对烨家,从来就只有严防死守。”
姜崈走近,轻轻抚着楚辞长发,“我是准备争夺太子之位时知晓此事的。本来,皇帝是要蒲家人灭你满门,只是苦于不知用何借口交代世人,又怕蒲简手软坏事所以迟迟并未动手。我只能兵行险招用烨家权柄作为交换,保住你的命,所以我辗转找到林逸恒。可他是个不中用的,竟连你母亲都遭了毒手,这是我的罪过。”
楚辞缩在角落,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
烨家四世,百年传承,竟都是假的?!
“随后我求了皇奶奶,让她收你入宫,加上北境大乱,要留住烨家血脉稳住老臣,这才求的皇帝打消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当上太子后,我找到蒲简让他效忠与我,以蒲家暗卫的身份假意投诚皇帝,暗中观察近年来皇帝动作,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保住了你的命。当时你负气从我宫中逃走,皇帝便找到了蒲简,让他随你一起逃跑,途中杀了你。蒲简找到我,我便派了一队人暗杀皇帝暗卫,你这几年在北荒应该也有察觉。这也是我不得不用噬心蛊虫控制住皇帝的原因。”
姜崈心疼的轻轻拨开楚辞额前碎发,轻拍着楚辞的头,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眼前这位最后的烨家血脉。
“烨氏允江,受姜氏大恩,救我于水火,扶我至鹏程。一生垂爱有加,性命托付。命烨家后人,需以忠贞垂教万世,允姜家万里千秋,永生世代,不得相负!”
楚辞哽咽着说完先祖烨允江临终遗言,一声叹息之后瘫跪在地,泣不成声。
蒲简爬到楚辞身边,抬起的手想要拍拍这位小主人,却停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老仆从小伺候烨将军,跟着他读书,伺候他起居。看着他成了亲,生了你。你小时候,老仆,老仆还抱着你逛市集......我,我做不到皇帝的嘱托,又不能把真相说与公主听,我......”蒲简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一声接着一声抽泣着。
“蒲简无后,也是为此。”姜崈低着头,道出了蒲简的不易。
半晌过后,望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蒲简,楚辞踉跄抓着帐幔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向大门,嘴里喃喃。
“假的,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小公主!您杀了我吧......”
趴跪在地的蒲简又开始不停磕着头,在那地板上留下丝丝血迹。
门开了,望着南云宫的艳阳,楚辞越过脚边的蒲简跨出了门。
“蒲简不用死,南云的忠臣死的太多了,蒲管家还是活着,给这姜氏的忠臣们......一个好结局吧。”
楚辞走了,留着那大门敞开的灵堂里,哭嚎的蒲简,和完全没了力气的姜崈。
艳阳高照,秋高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