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蓝色便服上的九龙团绣栩栩如生,虽说在礼拜之前已经沐浴更衣,焚香静心了,但姜湛的狐狸眼里满是戾气,言辞激动的他气得脸颊凹陷。
“空境住持当真要拒朕上香?!”
空境住持在大殿之内敲着静心的木鱼,缓缓说道,“陛下此番前来是为当时被斩的无辜言官超度,老衲无能,无法超度那十七位言官与其全家性命。”
“为何不能?”
“皇帝下令斩杀全族,又是皇帝自己要超度这上千条人命,老衲无德,渡不了......既然渡不了,又为何要陛下进殿上香?”
“你!”
姜湛拳头青筋暴起,不停想着对策,可这脑子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自他登基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
他没有一夜睡过好觉。
姜湛每一晚都会梦回他刚赶到南云都城的那一天,那冰川地狱日日现在他的梦境里,如恶鬼怨魂纠缠不清。
成百上千个官员封在冰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定格在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惊悚和绝望里,有些人甚至被封在跳起逃跑的瞬间,那冰墙好似鬼手,吸走了每个人身体里的所有温度,只剩下千具冻尸散着冰窖似的寒气。
寒气像白雾一样飘在冰面之上,拨开寒雾,黑红漆面祭台浮现在姜湛眼前。
祭台被生生劈开两半,倒在那已经倒地的两半祭台中间,是已经烧焦了的姜崈尸体。
姜崈还保持着最后双膝跪地,双手抬起的姿势,只是面目身体全部黑焦碳化,只留下那几块破布还能依稀辨认金丝龙袍从而确认身份。
姜湛跑到那焦尸面前,眼里是他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伫立良久,姜湛卸了宝刀扔在地上,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王上,跪不得啊,此人万万跪不得啊......”
众将士飞奔至姜湛身侧,如今谁都不能跪这太子殿下,尤其是这位即将登基的北霖王。
就在众人拉扯姜湛让他起身的时候,他手臂一震,甩开那七拽八拖的人群,低着头有些抽泣。
“他是我哥,我为何跪不得......”
“王上,他可是你清君侧的......”
姜湛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悲伤以致全身战栗,手不住地颤抖着伸向眼前漆黑一片的尸体。
就在他指尖快要碰到姜崈的时候,他停住了。
姜湛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把这祭祀大典上所有的寒气都吸进身体里。
他开始愤怒,牙齿开始不断地打颤,脸色发青的他一声怒吼,抓起刚刚丢在地上的刀,恶狠狠一刀接着一刀劈向姜崈。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既然要害我,又为什么不做绝,姜崈你个混蛋!”
身在寒冰地狱的姜湛根本不觉得冷,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连哈出来的气都比别人雾气大。
看着地上被他砍得都掉了碳渣的黑尸,他开始狂笑,笑得连头上的发髻都松了。
他逼迫着自己笑,他觉得他应该笑,他终于为他母妃报了仇。
属于的他皇位,属于他的南云,终于在今天,回归到北霖王姜湛的手上。
可他的笑声却带夹着哭腔,听得让人害怕,双眼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好似永远不会枯竭的泉眼。
他眼前的这位亲哥哥,终于死了。
没给他留下一句话。
他近乎疯狂地砍着眼前的焦尸,直到精疲力尽,喘着粗气的他缓缓站起。眼睑放松,高昂着头颅的姜湛俯视着姜崈的尸体,转身走向南云登基大殿。
单手拖着长刀的他,刀锋无力的一阶一阶的划过冰面汉青白玉的阶梯之上。
孤独而上的姜湛泪流满面,嘴里喃喃,“我又为什么哭......为什么跪,到底是为什么?”
八十一阶,盘木九龙椅在冰层之下泛着厚重的乌木的光。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龙椅,就在眼前。
姜湛手指轻轻一碰,那冰层突然出现裂痕,由龙椅为起点四散出冰裂纹,并发出好听的清脆响动。
直到那冰裂纹布满整个冰面,突然一声爆炸,冰面下的所有东西,包括人,都碎成了碎冰,化作冰气消失了。
望着崭新如当日,连一丝鲜血都没留下的南云大殿,众人惊呼。
“拜见皇上!这才是带给南云希望的皇帝!”
姜湛坐在龙椅上,佝偻着背,望着跪倒一片欢呼着的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原本冰封炼狱的地上唯一留下的姜崈尸体,眼泪不受控制的,不住的往外流。
登基之后的短短两年光景,姜湛就被这日日缠在梦里的场景折磨得形如枯槁。
又到了夜晚,被佛寺拒之门外的南云新帝宿在了春祭围猎的行宫处。
‘楚辞!楚辞!’
姜湛在一片漆黑中疯狂大喊。
‘你与你哥哥,都是一脉相承的恶鬼。’
漆黑之中四处都寻不到楚辞的踪迹,只有那恨意绵延的声音,一直笼罩着姜湛。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苦衷的,你出来见我,我可以解释!’
‘一脉相承的恶鬼,一脉相承的恶鬼,一脉相承的恶鬼......’
“啊!”
姜湛额头上全是汗水,寝衣也黏黏贴在身上,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的他在微弱烛光下瘦得好像一具骷髅。
“陛下,是否要传龙息丹啊......”
所谓的龙息丹,其实就是一些安枕的药材混在了一起,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剂猛料。
蒙汗药。
姜湛久久无法入睡,便问责太医,有些疯魔的他杀了不少不能助眠的医师,太医们没办法,只能研究出了这个办法保命。
只是太医彼此心照不宣,毕竟这位新帝无法久眠噩梦缠身,主要病因就是在心,与药石无关。
姜湛身边的太监看着姜湛夜夜惊魂,驾轻就熟地转身准备去拿龙息丹。
“今日不吃了,下去。”
姜湛揉了揉昏涨涨的头,语气烦躁。
房间里除了姜湛空无一人。
姜湛掀开被子走到桌前,坐在那无论到哪都要带着的玉树旁边。
姜湛的手跟楚辞的一样,掌心都有些厚茧,他打开那玉树旁的盒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他送楚辞的叶子。
“自我当上北霖王后,你便没有在用我的叶子装饰过这玉树了。”
姜湛带着厚茧的手抚摸着那玉树和稀疏的叶子,“你去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真跟他们说的一样,被天神接走了?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日日梦到你的声音,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
姜湛眼窝凹陷,看着眼前的玉树怔怔出神,不再说话的他看起来有些嗔痴,瞳孔好似涣散了一般,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坐在那里。
姜湛自登基以后,便一直想要知道当日姜崈的登基祭天大典上发生了什么。为何姜崈的尸身会在祭祀台处还被烧得成了碳,楚辞又去了哪里,那冰封的天地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惜当时在场的人皆被冻死,真相无从知晓。
他只能在当时都城百姓口中听到一二,那日有天龙出没,头上驮着一个身着红衣黑羽裳的女子离去了。
都说姜崈惹怒了神明,要跟天龙抢大巫女,引得天龙不得不亲自下凡接上大巫女,一怒之下才杀了姜崈和拥戴他的人。
谣言玄乎得很,很快,朝堂上的言官便坐不住了。
“若不是大巫女,南云便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如今南云国百官凋零,武将,兵士更是吃紧。害得南云国痛失北荒地界,这一切都是大巫女的罪过。”
“若不是大巫女当时蛊惑人心,害得南云千古一臣顾维卿自焚与曲水城,北境断不会失守。”
“若不是大巫女那祭天长舞引得天龙大闹南云,我等朝臣怎会无辜受到牵连?”
“陛下,定要请人做法,以防大巫女怨气未消,再次影响南云国运啊!”
姜湛坐在龙椅之上,一只胳膊肘拄着膝盖,另一只手架着身体扶着龙椅上的龙头,待到听完了所有的‘若不是’,才缓缓开口。
“刚刚那几个,凌迟。三福之内五马分尸,剩下的九族尽数问斩。”
朝堂骤然鸦雀无声。
“去办!”
姜湛一声怒吼,吓得连御前侍卫心中一颤。
伴着有些迟疑的步伐,一队又一队的言官在自己的怒骂声中被拖拽出殿。
姜湛冷笑,“你们这群废物,都要死了,都没顾维卿当时在曲水城骂得难听。”
“陛下,这......这南云现在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若是连言官都少了一半,这,这朝堂......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啊!”当朝宰相颤颤巍巍地小声劝说。
“啧,你也想死?”
宰相吓得老腿一软,连忙跪地求饶。
没了拒绝他造反的林修弘,陷害他的亲哥哥,怒骂他的顾维卿和宁死也不认姜家的烨楚辞之后,他再也没有被人拒绝过。
无论他有多疯,都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任何困难。
这皇帝当的,好没滋味。
自那之后,姜湛的梦里,便又多了几百口向他索命的言官和家眷。这才有了昨日新帝去佛寺做法事,却被拒之门外的故事。
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朝阳,原本呆坐成一滩的姜湛被那玉叶子晃了下涣散的瞳孔。
“我原本,应该是这南云的千古一帝。姜崈,烨楚辞,你们毁了我,是你们亲手毁了我......”
在天上看着一切的紫安脸色越来越沉。
这一刻,烨楚辞似乎占据了她的心。当时那对姜家的无尽恨意蔓延开来,让她心结难解。
“姜湛,”紫安喃喃自语,“你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当上这样的昏君......真的是好不值得。”
紫安长眉微蹙,一击痛楚直入紫安心口,抑制不住怒气的她拳头攒出了声音。
一双大手握住紫安肩头,低沉的嗓音仿佛催眠,“阿辞,都过去了。”
紫安突然清醒,这才意识到刚刚那根本控制不住的怒气来的没头没脑。
“许是你跟别人的历劫不一样,你六魂在凡间实实在在的经历了许多折磨,这才容易感同身受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