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简西见惯了曲意奉承的脸,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向他讨要尊重,顾简西觉得有趣极了。
李春昼把节奏拿捏得张弛有度,见顾简西不说话,她便缓和了语气道:“不过您要是想知道这件事的内情,我倒是也有一些猜测,对于无头尸案的调查,不妨就集中在二十年前第一个案子上,还有刘尚书府里。其他地方不用多浪费精力。”
顾简西诧异地挑挑眉,“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仅仅是猜测而已,邸报上的内容传得人人皆知,我不想知道也难。”
李春昼拿起桌上的那袋金子,递向顾简西,说:“我马上要去见二皇子殿下了,顾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眼看她都搬出二皇子这尊大佛来当挡箭牌了,顾简西知道不宜把人逼得太甚,他把那袋金子按回李春昼手里,压着她收下,紧接着他的目光一转,拿起了角落里一个圆滚滚的飞鸟木雕。
李春昼不明所以地盯着他,顾简西像是刚才的一切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扬了扬眉,神情玩味地说:“这只……”
他顿了顿,看到站在李春昼脚边的齐乐远,觉得这木雕定是雕刻的这只宠物了,便了然地继续说下去:“金子你收下,这个木头做的鸡我就带走了,另外,你的猜测若是真能帮朝廷得到关于此案的重大进展,我定会替你向朝廷上报请功。”
顾简西这莫名其妙的态度,弄得李春昼一愣,就算他是顾首辅的独子,金吾卫统领,能给一个妓女请什么功,无非就是帮她脱了奴籍罢了。
虽然李春昼对脱奴籍的事不怎么感兴趣,但是确实也没想到他会为自己考虑这么多,毕竟顾简西可不像心思细腻的人。
李春昼看着顾简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金子还沉甸甸地留在她手上,李春昼低下头,小声嘟囔了一句:“有病。”
……
顾简西走出房门,门口四个武侯正站成一排挡在门处,不许人进出,稍远处一个侍女打扮的高个子姑娘提着水,神色冷淡地站在台阶下。
见顾简西出来,池红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
顾简西恰好跟她撞上目光,看到侍女眼中的杀意,他一愣,随后眯了眯眼。
屋里传来李春昼叽叽喳喳叫人的声音,池红很快低下头,提着李春昼洗漱用的水走进屋内。
顾简西则带着四个亲兵往外面走,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武侯挤过来,嘿嘿笑着,挤眉弄眼地问:“将军,跟美人独处一室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连屋里的味儿都是香的?”
“滚蛋,”顾简西冷着脸踢他一脚,摸摸下巴,又说:“不过……她干嘛骂我这么狠?欲拒还迎?呵,我就知道她肯定在意我。”
亲兵:“啊……?”
刚走出春华楼的大门,顾简西便收起了脸上最后残余的一点儿笑意,对身边的属下吩咐道:“查查李春昼身边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的侍女。”
***
李春昼今天客人不多,吃完午饭便抱着齐乐远出门,到街上凑热闹。
当今圣上昨天认了三个私生子回宫,自然不算小事,虽然静心菀里出了点意外,但是今天把这件事昭告天下的安排依旧没有被推迟,只是三位新皇子变成了两位。
坊里坊外都在议论这件事,李春昼不近不远地站在离人群稍远一些的地方,安静地看热闹。
忽然有只男人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没等李春昼回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快速地从李春昼肩上移动到她的眼睛上,捂住她的眼,压低声音说:“猜猜我是谁?”
李春昼轻轻把手贴在他手上,暖玉一般,柔柔地贴着那人的手。
她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我猜是……世子爷。”
宓鸿宝放下手,兴高采烈地绕到李春昼面前,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李春昼笑眯眯地回答道:“因为我天天都在想阿宝啊,想得久了,阿宝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其实是从那副熟悉的公鸭嗓里听出来的。
宓鸿宝笑得牙花子都要露出来了,几天没见,一点也没长进,又被李春昼哄得晕头转向,他摘下手上带的碧玉扳指就往李春昼手里塞,然后又亲近地牵起李春昼的手。
宓鸿宝这次出来,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厮,小厮见两人黏黏糊糊腻在一起,主动低下头,移开了目光。
李春昼收回瞥向小厮的目光,她眼里带着流动的笑意,一张活色春香的脸也显得更加迷人,李春昼掀起帷帽一角,带着笑凝目向宓鸿宝看去。
宓鸿宝永远一副脑子空空又有点顽劣的纨绔子弟模样,正因此,他身上那股胡作非为张扬肆意的少年感也强烈到无人可以比拟。
李春昼原本并不太喜欢他这种性格,然而凡事都是对比出来的,跟梁长风和顾简西一比,她还是更喜欢跟宓鸿宝待在一起。
李春昼主动问:“世子要去哪里?”
“哦,是有个聚会,”宓鸿宝忽然想起来,“下午你没事吧?我带你一起去。”
说是在商量,实际上是很肯定的语气,李春昼没立马答应,而是假装思虑片刻,然后说:“其实下午有客人……但是为了阿宝的话,也可以把他们推掉。”
宓鸿宝笑意更大了几分,大马金刀地把手搭在李春昼肩膀上,得意地说:“对,就该这样!那些歪瓜裂枣能有几个钱?你没从他们那里赚到的钱,我都替他们给你!”
李春昼主动抱住宓鸿宝的胳膊,笑眯眯地望着他。
宓鸿宝享受着她如同雏鸟一般对自己的依赖,低头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笑意和生命力,心里只觉得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被雀跃的心情影响,宓鸿宝的脚步也轻快起来,拉着李春昼的手在人群中快步穿梭。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李春昼脸上,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不像青楼里的雏妓,更像个无忧无虑的十四五岁少女。
第37章
整个盛京城里的秦楼楚馆大都集中在平康坊内,这里又叫“北里”,建筑和楼阁不讲究繁复堆砌,街道边的房子多是黑灰色屋顶,红色柱子,白色或土黄色墙。
尽管在民风奔放的大梁,红墙和绿瓦依旧不是平民百姓能随便用的。
两人沿着坊里的十字街走,李春昼抬头望着街边一户户宅院,看见几户院门上写有“秦风家”“图柳家”“香山家”的匾额,这些大多都是二等的妓院,匾额上写着的是这家头牌名妓的艺名或是老鸨的名讳。
宓鸿宝拉着李春昼的手,兴冲冲地往其中一户院落走。
走进偌大的院子,一群年轻人围坐在树下,听到门口的响动,不少人回过头来,有年轻的公子哥笑着招呼宓鸿宝:“宓兄来了?”
微风里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李春昼掀开帷帽,院落里的阳光肆意地撒在她脸上,肤白胜雪,眉眼如画,远远望去像是瓷做的艺术品,精致而易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宓鸿宝开始不满地用力大声清嗓子,大部分人才回过神来。
文人士子集体逛妓院在大梁是很常见的事,宓鸿宝刚一露脸,就被一群狐朋狗友喧哗簇拥着拉进他们桌边。
李春昼把帷帽递给迎上来的侍女,抬头打量这间妓院,虽然外面是普普通通的白墙黑瓦,但是院子里面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套宅却装修得极为精致,花香弥漫庭院,奇石盆池错落有致,小亭轻垂帘幔,绣榻华丽无比,别具一格。
带着别人家的头牌大摇大摆来逛妓院,这种事恐怕也就宓鸿宝干得出来。
妓院为聚会饮酒作乐的公子们提供了宴席所需的场地、家具、酒食,郎君们只需轻松开宴,但每桌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宓鸿宝跟自己身边一众狐朋狗友客套谦让一番,拉着李春昼跟自己一起入席坐定,酒菜上席,李春昼只尝了一口便落了筷,她抬眼向诸位郎君身边作陪的姑娘们看去,大多数姑娘都散着辫子,李春昼了然,原来这里作陪的大多数都是清倌。
妓院中处女只梳辫,第一次接客后梳髻,称"梳拢"。
这家二等妓院能同时拉出来十多个上台面的妓女,已经算不错了,像春华楼那样动辄美人上百的排场,算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一景。
同席的郎君里有人掷出金元宝,叫侍女去请她们家头牌出来,没过多久,只听环佩叮当,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衣着鲜艳,妆饰华贵的头牌露面了。
这家妓院的头牌名叫烟烟,她刚缓缓从后院走出,席上的清倌就都微微低下了头,即使在妓院里,姑娘们之间的等级也很分明,头牌名妓对普通妓女有管教的权利。
唯有李春昼仰着头,并不躲闪地观察着烟烟,烟烟的视线扫过她那张色如春花的脸时也不由得顿了顿,然后好脾气地避开了目光。
烟烟的姿色并不出众,齐乐远收回视线,心想别说跟李春昼比,烟烟的长相离谷夌凡都差一大截。
但是很快,齐乐远就知道了为什么烟烟会是这个妓院里的头牌。
在宴会上,大梁有一个传统叫行酒令,这个游戏规定了一系列步骤,大家都要按规矩来,出色者受到赞美,而表现不佳者则会招致戏谑与处罚。
既然牵涉到执法与惩戒,自然需要一个专门的裁判员——酒席上的“席纠”,这位主裁判将会全权执行裁判任务。
凡是名气在外的头牌,大都是担任席纠的好手。
烟烟拿起令旗,并抿了一口酒,确立了游戏规则后,郎君们依照她的规则轮流表演,每个人依次完成指定的任务。完成后,烟烟用旗帜指示下一个行动的人选。若有人违规或出错,“啪嚓”一声,竹筹飞出,负责记录的人便走上前,给错误者灌下一杯酒作为惩罚。
真正进行酒令游戏时,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参与游戏的大多是自视甚高的文学才子,因此,宣令、指责或者处罚都需要用语言讨巧、机敏而又风趣,言辞必须优美且言之有理。
宴席上笑声和起哄声响成一片。
这种事是艺伎们的拿手好戏,从小在春华楼长大的李春昼对此自然再熟悉不过,她印象中担任席纠最出色的人是谷夌凡,无论是处理纠纷还是日常谈笑,谷夌凡都能随时随地表现出灵气斐然的才华,特别是在众人面前,当才子当场献诗时,她每次都能够迅速接和他人的韵律,即兴回赋一首诗。
李春昼余光中看到有人朝自己说话,她回过神来,原来是有位年轻郎君主动提议下一局的席纠由她来担当。
再出色的才华终究没有美色更能迷人眼,把烟烟出色的调度能力放在这群人面前无异于对牛弹琴,李春昼心底哂笑,面上却不显,她眼波流转,视线在场上诸位郎君身上稍作停顿,少顿片刻,粲然一笑,声音清脆地答应下来。
游戏很快开始,所有被李春昼目光扫过的男人都跃跃欲试,掩饰不住身上那股表现欲。
对于常年浸/淫于风月场合里面的人来说,一个男人对你有没有意思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男人一旦被美色迷了头脑,往往表现不出什么优点,因为一点甜言蜜语就会飘飘然。
在游戏过程中,李春昼并没有表现出对谁的偏爱,跟谁说话就死盯着谁,等对面的人被她看得结结巴巴了,她才浅浅一笑,一脸无辜地眨着眼睛看他。
但是全场跟她交流最多的人依旧是宓鸿宝。在这样的场合里,在诸多竞争者面前,宓鸿宝展现出了不常在李春昼面前表露的一面,他善于交际,口才又好,所以喜欢出风头,当李春昼的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的时候,宓鸿宝会下意识地主动和别人攀比。
他毕竟是北定候府未来的继承人,又是公主下嫁生下的独子,哪怕平时表现得再平易近人不拘小节,在人际关系中依旧显得十分强势,整个盛京的贵族圈子里,除了几位皇子,没有比宓鸿宝身份更显赫的了,众人自然要避他的风头。
诸位公子看着宓鸿宝一人独得美人青睐,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但又没有办法,李春昼也看出宓鸿宝在孔雀开屏,于是浅笑了一下,下一局主动提出不做席纠,以免宓鸿宝出风头太甚,让其他人也玩得不开心。
她离开原先的位置,来到宓鸿宝身边坐下,宓鸿宝果然瞬间安静了不少,然后就开始跟李春昼拉拉扯扯,十句话里面有九句都是废话,各种吃醋表露占有欲,真的就是毛头小子谈恋爱。
李春昼有心逗逗他。
“真奇怪,张家五少爷好久没来找过我了,”李春昼问宓鸿宝:“阿宝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不知道啊,”宓鸿宝心虚地移开目光,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像是在疑惑她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件事,沉默片刻,眼看李春昼迟迟没有下文,宓鸿宝有点急眼了,问:“……你很在意他吗?”
“有点。”李春昼笑眯眯地回答。
宓鸿宝脸黑了黑,开始不动声色地给张寿青抹黑:“……可能是变心了吧,男人就是这种东西。”
因为不想再从李春昼口中听到其他人的名字,宓鸿宝主动扯开话题,指了指桌上的糕点,说:“春娘你尝尝这个,还挺好吃的。”
李春昼不急不慢地吃着面前的荷花糕,宓鸿宝则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李春昼吃完一盘,又把自己的那份推过去:“你喜欢吗?我这里还有一份。”
在这个树影散落,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层树枝,零星地落在他身上,宓鸿宝注视着李春昼像小松鼠一样一块一块吃着糕点,在与她视线交汇的刹那,宓鸿宝忽然笑了一下,他伸手楷掉她嘴角沾上的碎屑,说:“好吃的话我再让小厮给你送。”
日影摇曳的这一瞬间,李春昼突然发现宓鸿宝好像渐渐脱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已经有了些成年人靠谱的模样,跟自己从前记忆里那个半大孩子相比,他也不知不觉中变化了很多。
见了两人其乐融融这一幕,从前跟宓鸿宝关系走得近的郎君都难免目露诧异,他感慨于自己不过两年没回京,怎么世道就变得这样快,宓鸿宝跟李春昼之间的关系,之前可是水火不相容,结仇不少,怎么现在这样和谐融洽了?
宓鸿宝小时候很崇拜自己的二堂哥,也就是梁长风,先皇后去世后,周围的长辈都有意无意地告诫他离梁长风远点,他们说二皇子性子阴晴不定,不堪重用,无望承继大统,可是宓鸿宝依然偏心偏出十万八千里,固执地认为二哥怎么会错?肯定都是二哥身边的人把他带歪了!
而那时梁长风宠李春昼最甚,整个盛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宓鸿宝也就看李春昼最不顺眼。一次跟狐朋狗友们喝醉了酒,约好了要去春华楼看看这个狐媚惑主,勾引自己堂哥的妓女究竟长什么样子。
宓鸿宝甚至在到达春华楼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戏弄她,最好能让她痛哭流涕,痛改前非!
然而在见到李春昼的那一瞬间,宓鸿宝还是忍不住红了脸颊,被身边人悄悄戳了戳,才想起这一回来春华楼的正事。
他结结巴巴地把原先想好的挑衅的话说出口。
刚说完就开始担心自己的话会不会太重了些,要是惹得眼前的小娘子哭出来了怎么办?她要是真哭了,自己又要不要哄人……?
要是哄的话,刚刚酒席上的豪言壮志,以及今天一系列行为不就成了笑话吗?可要是不哄,让美人在自己面前垂泪,他宓鸿宝又算什么英雄?
只是没想到李春昼不仅没有生气,也没有掉眼泪,反而悠哉悠哉地戏弄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