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晞微微一笑,道:“不用谢,没有你拖住他们,我也逃不出去。”
岳长倾一怔,才想到这一层,冷哼一声,道:“你倒是坦诚。”
热闹结束,事不关己的看客们复又倒头睡下,蒋银蟾经这一闹,直到天明都没有睡意。众人吃过早饭,向庄家辞行,蒋银蟾拿出二十两银子答谢。
岳长倾捉住她拿银子的手,道:“怎么能让妹妹出钱呢?”说着将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搁在桌上,拉着她便走。
蒋银蟾眉头一拧,翻手甩开他,放下手中的银子,拿起那锭银元宝掷还给他,道:“你再这样,便自己走罢。”
岳长倾讪讪的,原晞斜他一眼,翘起唇角,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得岳长倾想给他一拳。
众人继续赶路,岳长倾跟蒋银蟾讲些西京的奇闻趣事,给她解闷。原晞一言不发,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蒋银蟾想他是昨晚受了惊,碍于众人在旁,不便哄他。
中午到了市镇上,蒋银蟾撇下众人,带着他在街上逛,看见捏糖人的小贩,道:“给我捏个老虎。”
小贩手艺不错,老虎捏得张牙舞爪,威风凛凛。蒋银蟾接过来瞅了瞅,递给原晞。
原晞失笑道:“你当我是小孩儿么?”
蒋银蟾道:“小时候,有个昆仑派的弟子假扮本教中人,拐我下山,被曲师叔发现,一鞭子抽碎了他的脑袋。那人的脑浆溅了我一脸,我吓坏了,之后总做噩梦,每次惊醒,我娘便喂我吃糖。甜味让人开心,开心就不怕了。”
原晞默了默,舔了下虎头,道:“我不是怕,我是舍不得。”
蒋银蟾道:“舍不得什么?”
原晞注视着她,道:“舍不得像现在这样,没有旁人,只有你我。”
他眼中的情丝编织成网,向她兜头罩下。蒋银蟾心道不好,狐狸精开始施法了,不要看他的眼睛,不能看他的眼睛!可是这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谁能忍住不看?
烈日铄铄烁烁,晒得老虎爪牙松软,轮廓渐趋模糊圆润,失了威风,变成温顺的大猫。蒋银蟾垂下眼,道:“快吃罢,要化了。”
窗外一声一声的蝉乱,岳长倾在酒楼里自斟自饮,吃得两腮泛红,眸光潋滟,看见蒋银蟾和原晞来了,提起嘴角,落寞地笑一笑。
蒋银蟾叫他上车,他牵住她的袖,道:“我和妹妹好久不见,妹妹只顾着跟原公子玩,也不理我一理。”
蒋银蟾笑道:“谁不理你了?上午不是一直在陪你说话?”
岳长倾撅着嘴,道:“你们出去逛也不带上我。”
蒋银蟾道:“这等小地方,连个像样的集市都没有,我想你是不爱逛的。”
岳长倾道:“只要跟妹妹在一处,哪里都好玩。”
蒋银蟾乜他一眼,笑着上了车。两日后的下午,众人到了绛霄峰,蒋银蟾和岳长倾去见柳玉镜和岳老爷。岳老爷三日前便到了,这时和柳玉镜坐在花园里吃茶,白白胖胖的脸上依稀还有一丝年轻时的秀气。
柳玉镜道:“银蟾上个月带人去泾州剿匪,这孩子性子野,下了山就像没笼头的马,办完了事,不肯回来,又去别处玩了。没想到她和长倾会在路上遇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巧之极矣!”
岳老爷睁大眼,吃惊道:“银蟾这么小,已经能剿匪了?我的天,也就是柳教主生得出这般能干的女儿。长倾比她还大两岁,几个小混混都收拾不了,丢死人了。”
西京岳家是世家大族,岳老爷子侄众多,有的会做官,有的会经商,有的会养鸟,有的会作画,连会做木匠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武功好手。这是岳老爷的一块心病,后继无人对武林世家来说,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说起不争气的孩子,他的痛心疾首实属真情流露。
蒋银蟾和岳长倾分花拂柳而来,一个穿着淡黄衫子,银白纱裙,一个穿着沉香色的素绢道袍,并肩说笑,好不般配,看得岳老爷心中一动,笑道:“长倾在家整日念叨着要来绛霄峰,看望银蟾,好几个媒人上门说亲,他都不理会。若不是银蟾许了人,我真想成全他们呢。”
柳玉镜道:“你舍得把儿子留在绛霄峰?”
岳老爷笑容半敛,带了五分认真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柳教主还能亏待他不成?再说了,我有十二个儿子呢!”
柳玉镜笑了笑,不接话,心知这女婿的位置有人势在必得,就算没有曲岩秀,也轮不着岳长倾。但这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何必给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泼冷水呢?让他们斗去罢。她喜欢看男人明争暗斗,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女儿。
盛开的鲜花,没有蜂环蝶绕,岂不是太冷清了。
柳玉镜打着柄鲜亮的绾色绸扇,绣的正是彩蝶恋花,瞪了走到面前的女儿一眼,道:“你还知道回来!”转脸又笑眯眯地打量着岳长倾,道:“长倾变化好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岳长倾道:“五年前我看柳教主像二十许人,如今看,更年轻了。您是怎么保养的,教教我,回去我好告诉我娘。”
柳玉镜道:“小油嘴,你怎么不说我像十八呢?”
岳长倾道:“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怕说出来,您当我是那等溜须拍马,油腔滑调的小人呀。”
柳玉镜哈哈笑起来,用扇子敲了他一下,道:“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家。”
闲谈了一会儿,侍女端来酒菜,珍馐美馔,自不必说。原晞坐在房中,桌上只有一碗荤菜,一碗素菜,一碗水饭。正吃着,曲岩秀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他穿着一件皂纱袍,身子与髹黑的门板融为一体,古铜色的脸像是浮在半空。
原晞澹然问好,道:“曲公子,你来找大小姐么?她和岳公子去见教主和岳老爷了。”
“我知道。”曲岩秀撩起衣摆,在他对面的方凳上坐下,道:“原公子是蟾妹心尖上的人,他们怎么拿粗茶淡饭对付你?”
原晞苦笑道:“什么心尖上的人,她就是只花蝴蝶,见一个爱一个,现在岳公子才是她心尖上的人。”
曲岩秀心知他想引自己对付岳长倾,并不上当,笑道:“原公子这说的是气话,蟾妹待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原晞摇头道:“你就别安慰我了。吃酒不吃?我这里有半坛酒,还是大小姐吃剩下的。”
曲岩秀道:“那我吃两碗罢。”
原晞拿出酒,给他倒满,自己也倒了半碗。曲岩秀端起碗,嘴唇将要碰到碗口时,动作一顿,斜眼睨着原晞,道:“这酒里不会有毒罢?”
原晞也端着碗,眼睛从酒碗上抬起,愣愣地看着他,道:“我怎么会下毒呢?”
曲岩秀悠然笑道:“医者仁心,原公子当然不会下毒,我开个玩笑而已。”说罢,一饮而尽。
吃到红日衔山,蒋银蟾带着岳长倾回来了,她在门外站住脚,盯着曲岩秀的背,神情仿佛在看一只闯进羊圈的狼。曲岩秀转过头,四目相对,那一片隽永的柔情又叫她心软,不忍去怀疑他。原晞放下碗,似笑非笑。
岳长倾睃了三人一眼,拱手作揖,打破这吊诡的气氛:“曲兄,五年不见,你更显沉稳了!”
第四十五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二)
“久违,久违!”曲岩秀起身拱手还礼,笑容满面,在胸口比划了一下,道:“我记得长倾五年前只到我这儿,如今跟我差不多高了。”
岳长倾道:“我是光长个子,不长本事,曲兄的武功一定比我高得更多了。”
“长倾太自谦啦。”曲岩秀拍拍他的肩膀,道:“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切磋切磋,如何?”
岳长倾道:“好啊,不过你得让着我点,别让我输得太难看,被妹妹笑话。”说着溜了蒋银蟾一眼。
蒋银蟾这才开口,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在曲师兄手下过不了两招,让不让,有什么分别?”
曲岩秀道:“蟾妹,长倾好歹是客,不要这么说他。”
岳长倾摇手道:“无妨,无妨,妹妹就算骂我,我也欢喜。”歪着脸,向蒋银蟾一笑。
这种肉麻的话,原晞这两日听的多了,内心已经毫无波澜。曲岩秀第一次听,冷冷的目光刺在岳长倾脸上。岳长倾视若不见,本来他是有点怕曲岩秀的,可是曲岩秀连个不会武功,柔柔弱弱,无依无靠的原晞都收拾不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曲岩秀看穿他的心思,反而笑了,道:“蟾妹,冷县令特意写信来夸奖你呢,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蒋银蟾从袖中拿出信,递给原晞道:“你也看看,冷大人很惦记你呢。”目光落在桌上,又道:“晚饭就吃这个?怎么不叫他们多做两个菜?”
原晞展开信,淡淡道:“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何必给他们添麻烦。”
蒋银蟾嗔他一眼,道:“我不在,你就苦着自己,叫我怎么放心?莫非要我寸步不离,你才肯好好的?”
这话的肉麻程度比起岳长倾对她说的那些话,有过之无不及,私下听,原晞尚且害臊,何况是当着曲岩秀和岳长倾的面,霎时间飞红了脸,又有一丝得意从羞耻底下冒出来,怦地盛开。
这话是说给曲岩秀听的,以往她跟原晞亲热,总还顾忌着曲岩秀的感受,但现在曲岩秀有谋害原晞的嫌疑,这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别说原晞是个人,就是条狗,只要是她养的,别人也动不得。
曲岩秀知道她在试探自己,报复自己,心里大不是滋味,为了一个外人,何至于此?然而自己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算起来,还是自己更过分。这似乎是一种安慰,却叫人愈感悲凉。
岳长倾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的不是滋味仅仅出于嫉妒,较之曲岩秀,便显得单薄肤浅多了。
原晞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听起来,很有胜利者的矜持。
岳长倾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踱了几步,语音带笑道:“原公子,这是你的屋子么?”
原晞嗯了一声,岳长倾一面环顾,一面点头,道:“布置得清爽又雅致,我看隔壁房间还空着,我搬过来跟你们做个伴,可好?”
一个男人,主动提出搬进人家姑娘的院子,可以说是厚颜无耻了。
曲岩秀沉着脸,不说话,本以为原晞的脸皮已经够厚了,没想到一个更比一个厚。
原晞忍着怒火,睇了蒋银蟾一眼,笑道:“跟岳公子这样有趣的人为邻,我自然是乐意的,就看大小姐的意思了。”
岳长倾旋到蒋银蟾面前,半蹲下身,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里满载着恳求,道:“妹妹,你就让我搬过来罢,我跟我爹住在一处,实在是没意思。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怎么样都不合他心意,我不像他儿子,倒像是仇人,我们分开住,对彼此都好。”
多个美人,多份热闹,蒋银蟾心里是很愿意的,叵耐原晞眼里写着八个字: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她犹豫的目光在原晞和岳长倾脸上游荡了数个来回,终究是原晞的美更胜一筹,他若大度些,该有多好啊。
罢了,人无完人,狠下心道:“我这里不太方便,你不想跟伯父住,就去曲师兄那里罢。”
曲岩秀笑道:“我那里住是住的下,就怕长倾嫌弃。”
岳长倾垂下眼,耷拉着脑袋,道:“听说曲兄管着玉衡堂的事务,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蒋银蟾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发髻,道:“别难过呀,只要在这山上,我们每日都可以作伴。”
沉默须臾,岳长倾闷闷道:“我没难过,妹妹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直起身子,挤出一点笑容,转过去是个落拓的背影。
曲岩秀道:“我送送长倾。”跟着去了。
蒋银蟾呆着脸向门外出神,原晞拿茶漱了口,道:“人都走得没影了,还看什么?想看,明日就让他搬过来,看个够。”
蒋银蟾道:“我不是没让他搬过来么?你怎么还不高兴?”
原晞冷笑着站在面盆架前拧帕子,架子上嵌着一面铜镜,他瞪着镜中的蒋银蟾,道:“这种无理的要求,你就该一口回绝他,左顾右盼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没有我,你就同意他了?”
说真话要吵架,说假话显得自己讨好他,蒋银蟾不想跟他吵,也不想讨好他,索性躺在炕上,装聋作哑。气得原晞走过去,抓住她细细的腕子,张嘴咬在小臂上。蒋银蟾叫得惊天动地,杏月跑进来,见也没什么事,摇了摇头,劝她别闹了,早点睡。
弦月当空,玉绳低转,山下的绛霄镇一片静谧,镇上百姓耕种的田地都是北辰教的,北辰教收取的租课并不多。蒋柳两任教主都御下极严,四十年来鲜有教众骚扰百姓的事发生。虽然西北一带土匪猖獗,但绛霄峰方圆十里之内,别说土匪了,连个嚣张点的流氓都看不见。
毕竟在北辰教脚下横行霸道,是很需要些胆量的。
百姓安居乐业,对北辰教颇有好感,尊称其为神教。米大有在绛霄镇上开客店有十多年了,是夜,一名头戴兜帽,披着黑布斗篷的人走进来,到柜台前拿出一张纸条儿。
米大有看了,笑道:“您是两个月前寄信去池州的乌公子罢,有一封回给您的信,半个月前便到了。写信的人想是有什么急事,三日前亲自来了,就住在小店里。”
原晞一惊,心想是不是王逸拿到了文氏勾结韦家谋害我的证据?跟着伙计走到一间客房门首,伙计敲了敲门,道:“凌公子,乌公子来了。”
开门的正是三个月前,在扬州竹西寺外与原晞碰面的凌观,原晞吩咐他带着书信去池州的都统司找副都统王逸,此时见他衣衫整洁,面色红润,显然这三个月里过得不错,放下心,进去关上门,道:“你怎么来了?”
凌观行了一礼,道:“属下怕世子爷在绛霄峰遇上麻烦,便过来看看。”
原晞向椅上坐下,道:“我挺好的,你那边怎么样?”
凌观道:“王副都统让您放心,他一定会找到证据,只是需要一段时日。”
原晞道:“此事确实不容易,韦家名门望族,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惹祸上身。你回去后告诉王逸,我不急,请他务必保全自身。”
凌观抿了抿嘴,神色奇异,似有难言之隐,半晌道:“世子爷,您在这里总归不妥,我们一道去池州罢,那里有王副都统照看,岂不比这里方便?”
原晞猜他是听说了什么,也不觉得难堪,道:“蒋大小姐的救命之恩还未报,我怎么能走呢?”
“世子爷!”凌观两个眉头蹙做一堆,发急道:“我听说蒋大小姐很不尊重您,报恩的法子多的是,您何苦委屈自己呢?那蒋大小姐,说句老实话,也不算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您是不是被她下蛊了?”
“放屁,她哪有那个本事,我就是……觉得她与众不同,相处起来很好玩。”
“再好玩,您也不能不顾皇室的体面啊!这事若让王爷知道了,他该气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