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枪忽地一转,向芦苇丛中刺去,劲风分开芦苇,露出一张秀丽沉静的脸。这人的目标原来不是蔷薇书生,而是她。这一枪出其不意,蔷薇书生和使戒刀的人都愣住了。花枪刺客势在必得,却刺了个空。
惊诧之下,他急忙回枪护住自身,剑光灿若烛龙,花枪断成两截,长剑从他肋下拔出,蒋银蟾才睁开眼,喃喃道:“这一招就叫六出奇花罢。”
蔷薇书生眼中放出异彩,道:“你也是来杀我的?”
蒋银蟾道:“不是。”
话音刚落,使戒刀的人便施展轻功逃跑,蔷薇书生手中的剑化作一道青虹,贯穿他的身体,力犹未竭,带着他的身体飞出一丈多远才停下。
蒋银蟾道:“你的剑法很好。”
蔷薇书生道:“你的剑法也不差。”
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少年,傲慢自大,难得夸赞别人。
蒋银蟾微笑道:“好些人把我当做你,要杀我,我便好奇你是个怎样的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若能不吝赐教,感激良深。”
蔷薇书生收回剑,摇头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与你比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蒋银蟾道:“你喜欢读书,为什么要当杀手?”
蔷薇书生道:“杀人赚钱,有了钱,才能安心读书。”
蒋银蟾哑口无言,她运气好,从来没为钱的事发过愁,她的父母,她的情人都支持她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的运气是罕见的,大多数人都要为了钱,做一些不喜欢做的事。
蔷薇书生提着包袱,上了小舟,回望她道:“我姓尤,叫尤香泉。”
蒋银蟾道:“我姓姜,叫姜英。尤兄,我们有缘再见!”
尤香泉微微颔首,划着小舟,没入远迷皓色中。蒋银蟾仰头望着散漫交错,辗转无穷的雪花,将心中的剑招一一使出。后人谈起这套霰雪剑法,都说是蒋银蟾苦思原世子所创。蒋银蟾解释过多次,无人相信。
某夜枕席情浓,原晞问道:“霰雪剑法果真是为我而创?”
蒋银蟾道:“我说是,你相信么?”
原晞想了想,摇头,两人都笑了。高估自己的魅力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原晞当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知道,蒋银蟾这样的女孩子做什么,通常都是为了她自己,把她的动机归结到男人身上,无疑是对她的贬低。
当下蒋银蟾很想找一个人试试自己新鲜出炉的剑法,找谁呢?
她从乐溪镇向东,先是到了万竹山庄,然后是铁旗门,明光宗,挑战各家各派最出色的年轻弟子,连胜七场之后,踏入嵩山少林寺的大门。彼时晦丰禅师正在讲经说法,台下坐着一百多名弟子。
晦丰禅师二十年前败给蒋危阑,十年前又败给柳玉镜,这两战堪称他毕生之痛。他不认识蒋银蟾,但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便有种灵魂深处被刺痛的感觉。
蒋银蟾客客气气道:“敢问哪一位是怀松师父?”
一个年轻僧人站起身,合什道:“小僧便是,施主有何见教?”
蒋银蟾道:“我叫姜英,听说你功夫不错,我想跟你切磋切磋。”
怀松一怔,看了看师父晦丰,见他点头,道:“原来是姜少侠,听说你击败了万竹山庄的常少庄主,明光宗的康少侠,幸会,幸会!”
怀松使一根黄铜棍,与蒋银蟾斗了三十多个回合,晦丰便看出他不是这少年的对手。这少年的剑法虽然见所未见,但轻灵奇巧,有北辰教剑法的影子。
晦丰愈发肯定,道:“不必打了,怀松,你退下罢。”
怀松向后纵开,晦丰站起身,道:“姜少侠,让老僧猜一猜,你其实姓蒋对不对?”
蒋银蟾心下一惊,面上琅然笑道:“不错,我姓蒋,叫蒋银蟾。”
晦丰冷冷道:“蒋大小姐,你敢不敢接老僧一掌?”
众弟子愕然,心道师父德高望重,怎么能与一个小姑娘动手?殊不知晦丰心胸狭隘,已被过去的屈辱冲昏了头脑。
蒋银蟾暗忖:这老秃驴长我许多岁,比掌力,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但他道破我的身份,我若拒绝,便是丢了本教的脸。犹豫片刻,豁出去了,挑眉道:“有何不敢?”
“好!”晦丰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
蒋银蟾右手翻起,与他对了一掌,身形晃动,向后跃开丈余,脚下的大石板裂成碎块。众僧见她安然无恙,无不心惊色变。
蒋银蟾笑道:“老和尚好不要脸!”说着飘然远去。
晦丰这才醒悟,自己做了件多么丢人的事,满面通红,回房去了。在场的一百多张嘴传来传去,数月后,此事竟由一名云游僧之口,传到了妙香无为寺。
当是时,春暖花开,原晞正和闻空禅师坐在庭中吃茶,听那云游僧道:“中原的少林寺是一代不如一代啦,几个月前,魔教的大小姐上嵩山挑衅,那晦字辈的高僧见弟子不是对手,居然亲自下场,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原晞慌道:“那蒋大小姐怎么样?”
闻空禅师和云游僧瞅他一眼,便知道他和这蒋大小姐有些首尾了,云游僧笑道:“蒋大小姐武功了得,接了晦丰一掌,全身而退,当真有蒋柳两位教主的风范。”
原晞舒了口气,想象着蒋银蟾当时的狂妄姿态,嘴角便翘了起来。闻空禅师饶有兴味地睇他,道:“那蒋大小姐今年多大啊?”
云游僧道:“十六七岁罢,世子爷认识她?”
原晞道:“实不相瞒,她是我未婚妻。”
闻空禅师诧异道:“你几时又定亲了?”
第七十一章 飘飖风袖蔷薇香(三)
原晞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自己是个热衷于成亲的俗物,解释道:“不是我急着定亲,是蒋大小姐救了我,两情相悦,天赐姻缘。”
闻空禅师道:“竟有这等事?你父亲知道么?”
原晞摇了摇头,凑近些道:“五叔,你说我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闻空禅师的俗家姓名叫原明非,只比原晞大七岁,叔侄俩的容貌颇为相似,都有种出尘的气质,只是这种气质在侄儿身上像妖,在叔叔身上像仙。
原明非噙着一点笑,道:“魔教名声在外,你这么跟他说,他肯定是不答应的。那蒋大小姐想必是个活泼善良的女子,你父亲若是见到她,或许会摒弃成见,同意你娶她。”
“这……”原晞眉间攒着愁,道:“她是一只胭脂虎,脾气不好,想法与众不同,时常语出惊人,只怕我爹见到她,就更不会答应了。”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女子。”原明非第一次听说蒋银蟾的大名,便是和与众不同联系在一起的。后来他得出感悟,生命中有些人,还未遇见,基调已先奠定。
当下他捻着持珠,很热心地替侄儿出谋划策:“不管怎么说,你总得让他见见蒋大小姐,他不答应,你便出家做和尚,他一定舍不得的。”
原晞哈哈笑了,道:“我正有此意。”
云游僧见他叔侄两个合起伙来对付广平王,不禁为广平王念了声阿弥陀佛。一名小沙弥疾步走过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道:“师叔,文四小姐又来了。”
文四小姐单名一个霞字,是相国文渊泰的侄女。
原晞回到妙香不久,文王妃勾结韦家谋害他的事便传开了,至于是怎么传开的,原晞也不知道。为此,文相国特意抚慰他一番,并且提出把文四小姐嫁给他做补偿。原晞推拒,文相国也没有勉强,任谁遭遇了这种事,都不会再待见文家的女人。
文相国一心篡位,又不想把原氏逼得太紧,倘若事先知道文王妃要害原晞,他是不会答应的。现在闹得人都说文王妃蛇蝎心肠,欺人太甚,他这个做兄长的未必没有在背后支持。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文相国近来对原晞分外亲热。
但文四小姐心高气傲,虽然看不上原晞,听说他也没看上自己,便愤愤不平,写了一篇文章,字字句句针对原晞,极尽讽刺挖苦之能,命人张贴在大街小巷。原晞看了,只有两个字的评价:幼稚。
文四小姐来无为寺,却不是找原晞的,她仰慕原明非的武艺,想拜他为师。原明非被她缠得头大,站起身道:“我去避一避,你们打发她走罢。”
文四小姐走到庭中,只见原晞和云游僧在吃茶,道:“闻空禅师呢?”
原晞正眼也不瞧她,道:“他去崇圣寺了。”
文四小姐冷笑道:“我看他是不肯见我,躲起来了。”
原晞道:“知道你还来,真不要脸。”
文四小姐气得拔出腰间佩刀,向他砍去。原晞站起身,脚下一动,石墩便飞起来,朝她砸过去。文四小姐险些被砸中,愈发恼怒,又挺刀剁他右臂。原晞擒住她的手腕,往池塘里一摔。
文四小姐不谙水性,所幸池塘里的水只到她胸口,扑腾了几下,她便站稳了,脸上妆花得一塌糊涂,指着原晞,待要破口大骂,身上痒起来。知道中毒了,急忙跃上岸,拉不下脸求他给解药,丢下一句你等着,回去找人解毒了。
却说蒋银蟾与晦丰对了一掌,仗着内功神妙,卸开了大半掌力,还是感觉气血翻涌,强装无事,从容潇洒地离开,落在树林里,脚下仿佛踩着棉花,头上顶着千斤重的石头,扶着树干,一口血喷将出来,两眼发黑,晕倒在地。
一名黑衣人从树后走出来,手中的刀向她挥落。蒋银蟾打个滚,反身一脚,将黑衣人踢倒,拔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这一动,五脏六腑油煎般的痛,她复又倒下,缓缓调息,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浑身上下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极力保持着灵敏的状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她眯着眼,从模糊的缝隙间看见一名紫衣少女,在身边蹲下。
“蒋小姐,蒋小姐!”少女姣好的脸上挂着担忧,探了探蒋银蟾的鼻息,搭上她的脉搏。
“你是谁?”蒋银蟾扣住她的脉门,吓了她一跳。
“我……我叫蔺琼琼,你伤得不轻,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去镇上的客店疗伤罢。”
“蔺姑娘,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原公子喜欢你,他救过我。”
蒋银蟾一怔,蔺琼琼背起她,直奔下山,进了自己落脚的客店,将她放在床上。蒋银蟾已支撑不住,昏迷过去。蔺琼琼叫伙计去药铺买来两根人参,在房中生了炭炉煎汤,煎好了,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半夜里发了大风,刮得好厉害,蒋银蟾醒来,蔺琼琼还没睡,坐在炕上,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发呆。蒋银蟾道了声谢,她转头看向她,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么?”
蒋银蟾嗯了一声,有点迟疑地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蔺琼琼移开目光,道:“几个月前,我在绛霄镇上遇见两个仇家,他救了我,便认识了。”
更早之前,在佛窟里的相遇,她不想说。
蒋银蟾道:“你们很熟?”
蔺琼琼摇头道:“他一句话都不肯跟我多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他是你的……面首。真奇怪,他那样的高手,怎么愿意做你的面首?一个月前,我又见到他,荒山野岭,他让我快走,怕你来了误会,我便明白了,他喜欢你。”
蒋银蟾从她萧索的神情中看见一颗受伤的芳心,道:“你不恨我么?”
蔺琼琼瞅她一眼,微笑道:“不如自己的人得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那才应该恨。蒋小姐,我很佩服你,晦丰长老那一掌,我无论如何是不敢接的。”
蒋银蟾默了须臾,道:“你很好,只是和他差了些缘分。”
将养数日,她的内伤大愈,蔺琼琼才告辞离开。蒋银蟾踏上归途,这日中午,雨雪交加,她在一个酒肆中饮酒,廊檐下挂着一串串腊肉,快过年了。
青布帘子揭起,三名长大汉子走进来,为首的穿着件石青色素缎面狐皮袍子,风领帽子上沾着雪粒子,看见蒋银蟾,眼睛一亮,走过去坐下。他身后的两人向蒋银蟾行了一礼,在旁边一桌坐下。
曲岩秀道:“蟾妹,你出来这些日子,教主放心不下,叫我来寻你。”
蒋银蟾扭头看着窗户,不说话。
曲岩秀笑了笑,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那日是我不对,你饶过我罢。”说着起身作了一揖。
蒋银蟾自顾自地吃光一壶酒,一盘牛肉,起身走出去。墙根下两个小叫花子迎上来,笑嘻嘻地讨钱。蒋银蟾低头从荷包里拿钱,眼角瞥见小叫花子脏兮兮的衣袖中一蓬银光激射而出。她双足猛蹬,向后跃退,已经来不及了。
耳畔衣袂带风,一道身影严严实实地罩住她,砰砰两声闷响,两个小叫花子飞了出去,摔在路边的石头上,脑浆迸裂,手中的银色圆筒滚落。
曲岩秀放开蒋银蟾,道:“蟾妹,你伤着没有?”
蒋银蟾摇头,脸色发白,道:“你受伤了。”
曲岩秀扯了下唇角,道:“我不要紧。”命人找来一块磁石,借了店家的屋子,脱了上衣,从后背肩头起出六枚银针。
针上有毒,蒋银蟾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倒出一粒淡黄色的药丸,道:“这是解毒清血的,你快吃了。”
曲岩秀只觉后背冰冷彻骨,寒气涌向四肢,道:“是他的药?”
“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药是原晞配的,蒋银蟾塞入他口中,雇了辆车,火速回绛霄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