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派的丁长老道:“禅师,怎地你们少林寺来的人这么少?”
晦丰一脸晦气,道:“被官府的人拦下了,一定是魔教捣的鬼,魔教作恶多端,官府不惩治他们,反倒掣我们的肘,真是毫无公道,唯利是图。”
三大门派的掌门长老们听着,面面相觑,晦丰抱怨完了,道:“你们怎么样?遇上麻烦不曾?”
金霞派掌门吉上桂叹了口气,晦丰的心跟着一沉,听他道:“都差不多,我本来带了五百名弟子,在夔州府码头被官府拿了一半。”
丁长老恨声道:“这夔州府的长官着实可恶,瀚儿现在死囚牢里关着,掌门师兄为了救他才没有来。”
众人心知茅瀚与妇人通奸,坏了妇人夫家数条性命,活该问斩罪,碍于茅掌门的面子,都不作声。等到六月二十九,众帮会门派只来了一千七百多人,攻打绛霄峰的胜算大降,士气也就衰了。
退是不能退的,屠魔大会闹得轰轰烈烈,临阵退缩,小帮会倒也罢了,七大门派的英名岂非付之东流?以后在魔教面前,怎么抬得起头?自古道邪不压正,就算只有一千人,也要跟他们拼个死活。
于是七月初一,众英雄好汉围攻绛霄峰,曲凌波早有部署,蒙大淳,苗礼,裘空三位堂主率领一千人迎敌,只见峰下黑压压的人头,明晃晃的刀尖攒动。喊杀声传到绛霄镇上,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蒋银蟾,原晞,柯长老,燕鸿,庞约,贲晋等十五人乘乱奔向峰顶,余人埋伏在山道两旁的草坡树林里预备着。峰顶的云中殿巍峨壮丽,曲凌波穿着一件紫纱袍,歪坐在宝座上,摩挲着花纹繁富的扶手,眼中隐隐透出兴奋之色。
曲岩秀坐在下面,觉得他像是个平静的疯子。蓝长老称病不来,他儿子蓝荪现任青枫堂堂主,坐在曲岩秀左手边,身上一股脂粉味,曲岩秀厌恶地皱眉,把后脑勺转向他。
蓝荪偏凑过来,道:“岩秀,待会儿见了银蟾,可不能再手软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在妙香那么久,没准儿孩子都给姓原的生了。”
曲岩秀反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提起他掼在地下,讥诮道:“整日在女人堆里鬼混的废物,也好意思说别人?她如今的武功比你高多了,我劝你滚远点,别丢了小命,让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蓝荪待要反击,廖长老道:“好啦,少说两句罢,大小姐确实今非昔比了。”
卞长老欣赏着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道:“一个毛丫头,能厉害到哪里去?你们也太拿她当回事了。就是她娘从棺材里爬出来,我也不怕。”
辛回乐不在,她是殿内四位长老中唯一的女人,柳玉镜在位时,她便不服她。男人大多见不得女人高高在上,奇怪的是,有些女人也见不得,她们宁愿臣服于男人,也不愿臣服于女人。
曲岩秀眼角瞟着曲凌波,后者在听见她娘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目光一闪。
难道柳教主真的还活着?难道他在等她?曲岩秀一阵窒息,殿外白茫茫的阳光刺眼,浩大的蝉鸣漫过树林,漫过廊庑,漫过殿堂,倏然被清泠的女声覆盖:“师叔,久违了。”
四位长老竟都听不出她身在何处,曲凌波露出微笑,道:“银蟾,你娘走了一年多,你现在才来奔丧,该当何罪?”
蒋银蟾道:“师叔装疯卖傻,我娘悉心照料,从未怠慢过你,你却恩将仇报,作乱犯上,该当何罪?你夺得教主之位,放纵下属,陷本教于水深火热之中,该当何罪?我爹传位于我娘,你们都以为他偏私,如今该明白了罢,曲凌波根本不配做教主!”
这番话掷地有声,曲凌波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厉声道:“孽种!你爹你娘乱伦败德,他们才不配做教主!”说着站起身,挥手掷出三枚钢镖,打在一株大树上。
蒋银蟾等人现身,蓝荪因曲岩秀的话,气不过,抢上前道:“银蟾,出落得愈发水灵了,他们都说你大有进境,让我来领教领教!”
他挥刀向蒋银蟾砍来,旁边的原晞迅速闪开,生怕被误伤似的。蓝荪这个堂主,本是靠着他爹才当上的,与蒋银蟾过了三招,被她踢中小腹,向后跌出两三丈,夏堂主拉他一把,顷刻便甩手痛叫起来。
众人见他掌心通红,料想是中了毒,毒在蓝荪衣服上,真叫人防不胜防。
廖长老吃过原晞的亏,道:“姓原的小子是个使毒的高手,大家警惕些。”
卞长老道:“这帮人想让小丫头继位,杀了小丫头,看他们还争什么?”
众人拿出手套戴上,用汗巾蒙住口鼻,连同廊庑下的二十名好手攻向蒋银蟾等人。曲凌波不动,曲岩秀也不动。金霞派掌门吉上桂和天山派的两名高手穿过重重关隘,登上峰顶,隐在巨岩之后,看见这一幕,心想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正好捡渔翁之利。
卞长老十个手指头上套着精钢套子,泛着幽幽的蓝光,几次以毫厘之差掠过蒋银蟾的脸颊,一心要抓花她这张小脸。蒋银蟾只觉腥气扑鼻,心知钢套上淬了毒,不敢大意。廖长老的刀从后面抡向她的膝弯,她冲天而起,双足点在刀身上。
廖长老的刀立时改变方向,连带着他人转了半圈,反手又向蒋银蟾背心刺到。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瞬息万变,廖长老的脑袋飞了出去,紧接着,卞长老的脑袋也飞了出去。两颗脑袋撞在黑漆柱上,众人惊得呆了。
廖长老和卞长老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一招之间取他二人性命,自柳玉镜之后,天下何人能做到?
那人穿着天青罗裙,眉目秀媚,广袖飘迎,身后跟着彩衣老者和一名手持双盾的壮汉,正是魔头复生洒血雨,腥风再起蛟螭舞。
蒋银蟾欢呼雀跃,扑入她怀中,叫道:“娘,你果真没事!我被你骗惨啦!”
柳玉镜抚摸着她的发髻,笑道:“谁告诉你我没事?”
蒋银蟾转头向原晞一指,道:“他说的。”
原晞快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柳玉镜也没问他怎么知道的,目光射向走出大殿的曲凌波,笑意变得锋利,道:“师弟,别来无恙。”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刺到鸳鸯欲断魂(三)
“师姐好狠的心。”曲凌波背着手,立在台阶上,眼睛里似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苍白的脸上烧出两片嫣红,道:“为了瞒过我们,连你和师父他老人家的亲生女儿都不管不顾,还有什么狠毒的事是你做不出的?”
蓝荪,夏堂主,梅长老等人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均想:我投靠曲凌波,这毒妇岂能放过我?大家若以死相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毕竟害怕,都指望曲凌波带头。
柳玉镜叹了声气,道:“连师弟都想害我们母女,我不放开手,让银蟾去闯一闯,看一看,她怎么知道人心有多险恶?师弟你没成过家,生过孩子,是不会明白的。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看我做教主,觉得好玩,便要自己做,其实除了武功,你什么都不懂。”
这话深深刺痛了曲凌波,他为什么没成家?因为她!她不爱他也就罢了,还拿此事奚落他,该死,该死!
他暴怒道:“如果不是你把钱拿走,我怎么会处处受制?明明是你这个毒妇算计我!”说着手腕一翻,盘在腰间的银鞭绷得笔直,利剑一般刺向柳玉镜。
“说你两句便急了,真是沉不住气。”柳玉镜一挥剑,数尺外的鞭梢斜偏向右,以更快的速度,更重的力道抽在一块巨岩上。
躲在巨岩后的吉上桂和天山派的两名高手见柳玉镜复生,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这一鞭又来得突然,巨岩碎裂,两名高手当场毙命。吉上桂身体快过思想,含胸缩腰,向后退开数步,鞭风刮得面皮生疼。
柳玉镜早知岩后有人,故作诧异道:“吉掌门,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上桂只顾逃命,哪有工夫搭话。鞭梢昂起,如毒蛇吐信,扑向他的背心。吉上桂凌空一个翻身,双手攥住银鞭,只觉这是一条活物。曲凌波气贯银鞭,吉上桂撒开手,雄鹰展翅一般扶摇直上,忽被鞭梢缠住足踝,甩向石壁,血浆飞溅。
原晞暗暗惊叹:如此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鞭法,天下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沾血的银鞭再次抖直,与柳玉镜的长剑交锋,忽地变软,连转十多个圈,每一圈都杀气腾腾。柳玉镜剑随鞭转,看得众人目不暇接,无从插手。
牵丝郎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原晞道:“一山不容二虎,太出色的徒弟最好只有一个。”
蓝荪,夏堂主,梅长老等人想分柳玉镜的心,齐向蒋银蟾攻来。众人斗了一阵,曲凌波银鞭脱手,胸口中了一掌,倒地吐血。曲岩秀闪身挡在他面前,望着柳玉镜,坚定沉着的目光没有一丝畏惧。
蒋银蟾道:“娘,不要杀他!”
曲岩秀看向她,无尽的愧疚从眼中流出,曲凌波冷笑道:“她若真心待你,怎么会背弃婚约,跟别人相好?”
这个她究竟指谁,曲凌波也不清楚。曲岩秀斜下眼,问出一句早就想问的话:“义父,亲情在你心里就一文不值么?”
亲情?曲凌波不想要什么亲情,他只想要她全身心属于他,不再多看别的男人一眼。曲岩秀对蒋银蟾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事与愿违,爱依旧是爱,并未变成恨。蒋银蟾对他有情,虽然只是亲情,也弥足珍贵。
柳玉镜转身走向大殿,手下败将的死活,她并不在乎,她该回到教主的宝座上了。空荡荡的殿中,宝座放光,她一步一步挨近,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宁静的傍晚。
她来云中殿取东西,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着,坐上了宝座。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她想倘若师门,乃至整个武林都臣服在我裙下,便好了。
就在这时,蒋危阑走了进来,她慌忙站起身,低头走下丹墀,不敢看他脸色。
蒋危阑语气平静道:“你很喜欢这个位子?”
柳玉镜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道:“您不生气么?”
蒋危阑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喜欢权力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要小心那些让你安分守己的人,他们会成为你的敌人,你也要小心权力本身,或许会将你困住。”
扶手上生出金环,柳玉镜猝不及防,手臂被紧紧箍住,金笼当头罩下,真个将她困住了。
众人愕然之下,曲凌波放声大笑,道:“师姐,我为你准备的机关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这个位子,我做梦都想着你在笼子里的样子。”
柳玉镜面上掠过一丝懊恼,凝注他须臾,微笑道:“师弟,你真是了解我。”
蒋银蟾等人急欲救她出来,曲凌波的长鞭化作错综鞭影向蒋银蟾卷来,他道:“师姐,你好好看着,你和师父的孽种是怎么死的!”
“师叔,话别说得太早。”蒋银蟾挺剑刺进鞭圈,运起宝依功,鞭圈登时缩小,鞭梢被剑上的力道左右,有些不听曲凌波的使唤了。
曲凌波一惊,银鞭舞得更狂,肩头鲜血直冒。梅长老,蓝荪等人见柳玉镜被困,士气大振,又跟柯长老等人打起来。
牵丝郎和壮汉奔近金笼,壮汉举起双盾,用力砸在栅栏上,砸得虎口震裂,栅栏纹丝不动。暗处的弓箭手放箭,壮汉挥舞双盾格挡,牵丝郎水袖翻飞,还是有十几枝箭射进了笼子,却在离柳玉镜寸许处掉落。
柳玉镜瞑目运功,道:“别管我,去帮银蟾罢。”
牵丝郎击毙两名弓箭手,纵身出了大殿。蒋银蟾对曲凌波的招式烂熟于心,她在妙香学的武功,曲凌波却见所未见,正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曲凌波毕竟内力深厚,蒋银蟾一时也占不到便宜,牵丝郎加入,曲凌波压力骤增,不免露出破绽。
原晞飞足踢开一人,砍倒一人,欺身直进,铎鞘向曲凌波肋下空门刺去。身后劲风袭来,原晞回刀招架,道:“曲岩秀,你要看着你义父杀了银蟾吗?”
曲岩秀不能帮着蒋银蟾对付曲凌波,也无法帮着曲凌波对付蒋银蟾,心中的痛苦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想如果没有原晞,自己或许能下定决心,站在蒋银蟾这边。
“原晞,我早该杀了你。”曲岩秀运劲挥鞭,长鞭高蹿低伏,宛如雪浪奔冲。
原晞何尝不想杀他呢,情与权都是一山不容二虎。刚才蒋银蟾求柳玉镜不要杀曲岩秀,真情流露的样子,给原晞灌了一肚子醋,恨不能附在柳玉镜身上,一剑斩了曲岩秀。当下拔起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刀光漩飞,孔雀开屏一般灿烂辉煌。
两人武功不相上下,斗了数百回合,各自险象环生。蒋银蟾总觉得原晞柔弱,尤其是跟曲岩秀相比,唯恐曲岩秀伤了他,稍一分心,身上中了一鞭。原晞关注她的伤势,也中了一鞭。两人倒像是连体的,曲岩秀见状,心蒙上了一层灰,气力渐渐衰竭。
牵丝郎被银鞭绞断了左腿,一声闷哼摔倒。蒋银蟾满头大汗,咬牙支撑,忽闻惊天动地的巨响,众人扭头看去,殿内金屑纷飞,壮汉身中数箭,俯伏在地,柳玉镜提着剑,款款地走将出来,头上衣服上跳跃着金光,不似凡人。
曲凌波没想到连精钢所铸,金丝缠绕的笼子都困不住她,呆了一瞬,蒋银蟾的剑绕过银鞭,刺入他的小腹。
“义父!”曲岩秀不顾侧面扑来的刀光,奔向倒下的曲凌波。
原晞急忙收刀,曲岩秀跪在曲凌波身边,点了他两处穴道,止住血,便要输送真气。曲凌波扣住他的手腕,道:“咱们输了,别犯傻啦。”
柳玉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道:“何必闹到这一步?”
曲凌波抬眼,道:“师姐,我的心,你是不会明白的。”
柳玉镜默了默,道:“我明白。”
曲凌波一怔,她明白,她明白!本以为她若明白他的心,会不一样,谁知她全无所谓。他心神激荡,恨到极点,狂笑不止,那笑声听得众人寒毛直竖。
他手指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一字字道:“师姐,你……你……好得很!”
众人不解其意,曲岩秀却感同身受,不由垂下泪来,蒋银蟾第一次见他哭,心中酸楚难言。原晞走到她身边,看看曲凌波,又睃了眼柳玉镜,暗忖道:莫非曲凌波对柳教主爱而不得,因此生恨?可是做到这个地步,也只剩下恨了罢。
曲凌波目光转到曲岩秀面上,露出罕见的慈爱神情,道:“好孩子,是我害……害苦了你,你……恨不恨我?”
曲岩秀摇头,哽咽道:“若不是义父,七岁那年我便饿死在街头了。”
曲凌波想摸摸他的脸,已无力抬手,又看了柳玉镜一眼,气绝身亡。曲岩秀抚尸恸哭,梅长老等人见大势已去,便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被柯长老等人拦住。柳玉镜上前,一剑一个刺死,让蒋银蟾和重伤的下属留在这里,自己带着六名下属去杀敌。
原晞道:“柳教主,下面人多,让贲晋他们也去罢。”
柳玉镜不跟他见外,点了点头,眼角向曲岩秀一睨,道:“看好银蟾。”
曲凌波死在蒋银蟾剑下,蒋银蟾不免对曲岩秀有些过意不去,柳玉镜担心曲岩秀乘机报复,暗示原晞留意。原晞何消她吩咐,道:“您放心。”
曲岩秀止住哭,道:“柳教主,多谢您这些年来的厚爱,我不恨您,也不恨蟾妹。”
柳玉镜道:“你这么想,自然……”银光一闪,截断了后面的话。
曲岩秀手中的匕首刺入胸膛,蒋银蟾大叫一声曲师兄,扑倒在地,攥住匕首,想拔又不敢拔,眼泪夺眶而出,道:“错不在你,何苦如此?”
曲岩秀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为他报仇,活着便是错。蟾妹,别难过,其实我早就不想活啦,只是放不下你,放不下义父。如今义父死了,你有柳教主,原公子照顾,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蒋银蟾泣不成声,匕首刺得极深,曲岩秀气息微弱,道:“蟾妹,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你。”
曲岩秀没听见这话,就在她怀中闭上了眼,神色甚是轻松。原晞如愿以偿,却不胜伤感,心想一样是爱而不得,他宁死也不愿伤害银蟾,比曲凌波强多了,难怪银蟾对他有情。
柳玉镜叹息一声,倒是放心了,转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