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蓝说:“我会转告给他。”
郁墨却没有离开。
他站在门前,眼前只看到一片冰冷空旷的银白,这些有屏蔽作用的金属将他和艾薇、洛林彻底割裂开,像一柄锋利的尖刀。
侧身,透过走廊尽头的黑色窗子,郁墨看到外面空旷的原野,还有广袤低垂的星空。
没有人类参与、动植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旷野。
人类眼中的荒废区,除此之外生物的自由界。
仅仅一墙之隔,艾薇没有那么自由。她的双手唯一能搂紧的只是洛林的脖,颈,为了不滑下去,不得不尝试迎着冲击力,双月退算不上牢固地家住对方的要。对方的手垫在她和湿冷的墙壁上,她的脊柱被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像雪天燃起的腾腾壁炉。
他也像一棵雪天的松树,挺拔直石更,高大宽阔,遒劲茁壮,嗅起来是寒雪和金属的冷冽味道,但燃烧时又是浓烈的一团火。
自从留言机器人将郁墨的话忠诚转告后,他就不再对艾薇说一句话,薄唇紧抿,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但扶住她的手很用力,用力到她感觉自己明天可能需要在自己的探险车上加一个小坐垫。
艾薇感觉自己还需要说些什么。
花洒已经关得严严实实,浴室地板仍有间歇飞溅的雨水声。
那些饱月长感让她开始庆幸自己晚餐没有吃太多东西,力道大得她怀疑肺部氧气、胃部食物都会被撞出,修建得又短又钝的指甲深深嵌入皮月夫中,她忍不住解释。
“我没有告诉他,打算离婚的事情,”艾薇说,“可能他猜到了……”
这种解释有些无力,她自己说得都有些底气不足。
洛林的存在感太明显了,侧面的仪表镜中清晰地映衬着一切;百年前的人类研究出这种高清到隔半米远都能清晰照出每一粒毛孔的镜子,还有放大的功能。艾薇清楚地看到洛林的粉因为愤怒而变成深度的紫,像几百岁大树的根,又像活了几十、上百年的藤蔓,过于鲜明的对比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就像她第一次从童话书上看到强壮的野兽和贝儿公主,体型和力量的差距过于悬殊,洛林一只手臂就能抱起她,而艾薇哪怕用上双腿双手都不能将他推出哪怕一寸。她转过脸,继续对洛林说着自己的猜测。
“你也说过,我心里想什么,你都能猜得到,”艾薇说,“郁墨很聪明——”
“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强调他很聪明?”洛林抵住她,那双尖晶石般的黑色眼睛愈发浓黯,“看看现在是谁在你。”
艾薇说不出话,镜中映衬出她微微隆起的小月复。
那些单词都在喉咙里碎掉了。
“我现在是不是该打开门出去,一枪崩了他?”洛林抚摸着她的脸颊,“他就像在你身上装了定位器,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你在哪里,总能恰到好处地跳出来,干扰你我的交流。”
艾薇第一次察觉到交流这个词语有多暧,昧,或许镜中正将这一切具像化,瓷砖上的水争先恐后地向着地漏流去,泼洒的椰汁滴在洁白的地面上,淡淡地融入其中。她知道不会受伤,可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家园被彻底占据,侵入者没有任何遗落地盘桓其中。盛怒下的洛林看起来就像一头野兽,而她无从分辨,他此刻不悦的原因源于基因吸引,还是另一种微乎其乎的可能。
她快要窒息了。
腰上方约三指宽距离的脊柱几乎承受着所有的压力,泪腺完全被破坏掉,失去控制地落着泪。这次流泪并没有上次那种难堪感,洛林触碰着她头上那块“胎记”,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
“我不知道,”艾薇终于在他稍稍退后后喘了口气,她挣扎着想要下来,但洛林仍不容置疑地将她按下,她眼前一黑,在知觉传递到大脑前,先嗅到了澎湃的椰子味道,就像一枪连续击中了十个椰子,爆裂的夏日清香让她的解释都显得无足轻重,“……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相处的时间甚至都不如你我多。”
洛林说:“难怪他每天都像一条发,热期的狗。”
如果不是对方的枪还在她这里,现在的艾薇一定会再度指责他的“傲慢无礼”。
他很擅长用“狗”的形容来羞辱那些男人,松旭、松锋,还有现在的郁墨。
洛林的手缓缓上移,精准无误地按住她骶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骶骨小凹,大约百分之十的人会有。艾薇的父母担心她是隐形脊柱裂,额外花了不少钱去检查,现在被他触碰到,艾薇条件反射地要推开,但手死死地抵在他胸口,动弹不得,她紧皱眉头,呼吸更不适了。
“想嘲笑就嘲笑吧,”艾薇微微喘着气,“我不在乎,反正我是D等基因。”
“我从不信任什么基因评定,”洛林声音沉沉,他垂眼,“这里应该有条尾巴,像豹子,或者白色的老虎——”
艾薇愤怒地打断他:“你从没有说过你还喜欢这种东西!你这个闷骚的大变态!”
“只有你这样的小学生才会把所有东西都暴露无疑,无论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洛林说,“所以才会被郁墨的伪善欺骗。”
艾薇感觉这种争吵的对话似曾相识,洛林显然不想继续这种没有结果的争论。他注意到另外一点,那就是艾薇一直克制的声音。
她害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这个认知令洛林的理智可以接受,情感上非常不悦。
空间太狭窄了,处处受限,洛林松开她,俯身,顺着她的脚踝擦掉那些椰汁。开过的椰子边缘处无法严丝合缝地对齐,不可避免地洒得到处都是。
艾薇拔腿就跑,又被洛林扛着丢到软绵绵的、被他叠成豆腐块的被上。她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思索,就察觉到洛林打算做什么,方才镜中看到的悬殊差异和那种濒死死亡的感觉让她有些许畏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叶公好龙,就像大夏天喝一瓶解渴的冰可乐,很快乐,但也不排除猝死的机率。
被彻底反制,她不想被郁墨听到,可惜洛林总有法子要她出声。到了这个时刻,因醋意而愤怒的他比过往每次都要严厉急洌,以至于艾薇连“如果这时候死掉算不算殉职”这种念头都冒了出来。
气得艾薇叫了好几声赫克托,但很快意识到今天的口令并没有生效。
这次洛林没有和她约定停下的词汇。
之前的已经失效。
她彻底失去对洛林的控制。
“说你爱我,”他扯回艾薇崩溃到乱爬的脚踝,重复,“说你爱我,我就停下。”
艾薇咬着牙,一言不发。
她拒绝说出这种丧权辱身的话语。
“很好,”洛林俯身,拉起艾薇手臂,反剪她胳膊,一拉,她整个上半身都起来,弓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我非常欣赏你的骨气,艾薇同学。”
“还是说,”他贴近她的耳朵,冷峻地问,“小宝?你喜欢他这样称呼你?现在还想着他?”
艾薇崩溃:“你在乱吃什么飞醋啊?你今天疯掉了吗?”
说到后来,她又掉了两滴泪,不是痛苦,只是纯粹地掉泪。两滴泪痕在灯光下有闪闪的光,洛林忽而松开手,失去平衡的艾薇迎面趴下,旋即感受到洛林的手在抚摸她眼下的痕迹。
“你都糊涂了,”洛林说,“这边不仅能隔音,还能隔绝透视,外面什么都听不到。”
艾薇气得一脚踹在他复月几上,就像踢到炙热的铁板上,她说:“反正今天再一次证实,你我都是基于基因吸引才在一起,并非出于心意相通。”
洛林抓住她脚踝,并没有回应她提出的话:“兔子蹬很不错,除了毫无震慑力、毫无杀伤力外,完全没有其他缺点,简直和刚断奶的兔崽子一模一样。”
艾薇说:“总之,离婚,离婚,离婚;那些钱啊之类的我全都不要了,我就要和你离婚……”
说到后面,她没有哭,但是说得太着急,舌头一时转不回来。
她不喜欢被本能支配的自己,更不喜欢现在这种局面,吵着吵着又告钞了四五次,丢脸到毫无自尊,艾薇不喜欢。她不喜欢现在精神敏感、甚至有些患得患失的自己,她不喜欢自己有些不合时宜的敏锐觉察力,不喜欢每次和洛林争吵后的愤怒和难过,不喜欢每每对上他都丧失理智,不喜欢总是忍不住看他、以至于工作时走神,不喜欢对他抱有期待——
她不喜欢。
注定要落空的期待,从一开始就该被挖开。
艾薇从不会做“或许他会改变呢”这样的美梦,也不会想着试图改变洛林。
她更不会摘下一朵玫瑰花,虔诚地扯花瓣测算“他爱我,他不爱我”。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她才不想要这么糟糕的情绪。
她本来是松旭口中“从不把男人当回事”的潇洒战士,是无论被打压多少次都会重新站起来的胜利者,是会在荒废区中驰骋的自由灵魂,是——
是艾薇,是她自己。
她不要做被感情影响到理智的家伙。
洛林沉默着,他不发一言,缓慢地从背后严丝合缝地拥抱颤抖的艾薇,覆盖住她抓紧的手背,以强迫的姿态紧紧扣住她的手指,指腹死死地贴着她的掌心。
他再没说一个字。
……
两小时后,郁墨终于等到了房门打开。
严格扣好每一粒纽扣、衣冠整洁的洛林在出门后便关紧房门。
郁墨什么都没问,甚至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他将透明文件袋中的离婚协议书递来:“你和小宝应该都能接受这上面的条件。”
洛林平静地说了声谢谢,接过透明文件袋。
下一刻,他高高扬起手,用力将这份离婚协议书甩到郁墨脸上。
这一记打穿了郁墨耳朵鼓膜,他的脸侧过去,停滞两秒,鼻下缓慢流出血液。
“对不起,”洛林说,“手滑了。
第49章 离婚
辛蓝在走廊尽头不安地徘徊。
他在这里站了整整两个小时,两条腿并不会像人类那样产生“酸胀”的感觉,让他不自在的是和郁墨一起站在艾薇和洛林的房间门口。
这样太奇怪了。
无论是“在宿舍门口等两小时”还是“和一个男人在走廊上站两个小时”,都违背辛蓝认知中的“正常”。
郁墨居然能面色坦然地等过了这两个小时。
辛蓝再次确认了他不是人。
上一次,在那个伪装成中药铺、背地里为仿生人更换器官、清理内存、维修四肢的店里,率先得到消息进去搜寻的洛林,悄悄拿走了店里所有的芯片。
这些东西有一部分被辛蓝破译,不同芯片中存储的数据有着极大差异,五分之三是人类社会的知识,五分之一是芯片所有仿生人的“记忆”,五分之一是病毒。
这些“病毒”差点感染了辛蓝,以至于辛蓝在接下来的破译中小心翼翼。
但辛蓝没办法破译属于郁墨的那一块。
它以一种特殊的、只有荒废区中才有的金属做保护壳,内里又有丝绸纹路般精细的布置。辛蓝和冬冬、研究室里那几十个家伙都对此束手无措,没办法得到里面的信息。
洛林认为里面的内容涉及到艾薇。
这也是洛林没有将郁墨交出去的原因。
辛蓝的数据库告诉他,洛林长久的压抑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但后者似乎从没有“宣泄”的想法。辛蓝怀疑,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洛林会像之前那样,面无表情地肢解掉郁墨——
不过,看洛林扇郁墨这一下的力度,至少一年之内,洛林不会再动用私刑处决郁墨了。
这是好事,辛蓝满足且沉静地离开。
只剩下洛林和郁墨对峙。
郁墨原本就是一种接近于无暇的白,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文件袋在他脸颊上留下不规则的一片红,他用绣着“Ivy”的手帕擦拭着流出的血——一只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但另一只耳的听觉尚存。
“真希望你不会这样粗暴地对待艾薇,”郁墨看着他,说,“她现在怎么样?”
洛林说:“你没有问候她的资格。”
“是我没有,还是你发疯地嫉妒?”郁墨微微一笑,鼻腔的血缓慢止住,那张素白的手帕像开满了殷红的梅花,唯独黑线绣出的ivy三个字母干干净净,他谨慎收起手帕,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猫,有着近乎透明的晶状体,“嫉妒我能无微不至地照顾艾薇、还是嫉妒我能成为她第一个依靠的人?”
洛林说:“听起来你对当狗这件事颇有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