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路遥起了个大早。
没吃饭就拖着燕归、花狸陪她去田里。
路遥在田里观察许久,一直在看庄稼,辣椒、扁豆、番茄、黄瓜,甚至长在田埂上的杂草,躲在阴凉处生出一大片的酢浆草。
日头升起来,刺眼睛,路遥才回了家。
出门时,她空着手,什么农具都没拿,到家时手里多了一棵番茄苗、一把带根的酢浆草。
路遥招呼星棠找几个可以种花的罐子出来,她要立刻把拿回来的菜苗、花苗种起来。
路遥累了一早上,到家简单洗漱就开始吃饭,吃完就开始种菜、种花。
星棠原想帮她,被路遥拒绝。
路遥神情郑重:“这些苗只能我来种。”
星棠不懂,但是对主人的指令无条件服从。
她也不离开,站在距离路遥半米远外的地方,注视着路遥的一举一动。
路遥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寻常一样将带回来的两种苗种在了罐子里。
暖风拂过,罐子里的菜苗、花苗摇动。
星棠突然对着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扫描,无法识别眼前的诡异状态。
番茄苗的影子像一只鸟,而那簇酢浆草苗投射在地上影子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星棠只是机器人,就算眼前发生了无法理解的状况,她也只当出现程序未曾计算的新状况,直接当样本收集起来,并未发出疑问。
路遥开始沉迷种花种草,每天早起去田间遛弯,回家必带回许多杂草花苗,种在各种罐子里。
白天,罐子里的花草迎风摇曳。
隔日,种在罐子里的花草消失不见。
罐子空了,路遥又去田间采摘,带回新的嫩苗种上。
唐老太太的葬礼结束,熙熙攘攘的人来了又走。
唐宅在老人死后热闹了几天,彻底空寂下来。
镇上恢复平静,时不时有人来店里租借机器人,路遥把租借手续办理相关事务移交给星棠,仿佛完全沉迷种花种草种菜。
又一日上午,两辆轿车驶进乡野,最终停在租借小店门口。
顾良时搀着机器人助理的手走下车,他看起来比上次苍老了很多,脚步虚浮,脸色蜡黄,脸皮耷拉,富豪的精气神仿佛被一抽而空。
顾良时走上路遥家地坝,路遥正沿着小路从屋后走下来,手里提着一把浇花壶。
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机器人,机器人手里抱着一个深深的竹筐。
等路遥和机器人走近,顾良时凑过去看了一眼,不过是些寻常的花花草草,见那机器人动作小心翼翼,方才他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
贵客临门,路遥生了些警惕,以为顾良时购买的机器人出了问题,可是那台机器人就陪在顾良时身边,看起来运行正常。
顾良时话有点多,还没进门就跟路遥絮叨:“我老了。年轻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有足够的钱,就算老了也能过得很好。等真正步入暮年,才觉得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钱被惦记,人被嫌弃。直到那天偶然遇到你,你给我展示带在身边的智能机器人。我重新看到希望,我以为拥有一台智能机器人,我的晚年就能过得无忧无虑。可人生,哪里会按你的期望走?”
路遥脑子里一根弦瞬间绷紧,硬着头皮询问:“机器人哪里不符合你心意?还是出了故障?您下单的时候,我也说过,终生免费维护,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您别这样悲观。”
顾良时本来心情沉郁,突然被路遥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嘴角牵起一点弧度,又缓缓沉下去,摇头道:“她很好,如你承诺的一般,高智能高效率且细心富有耐心,完全满足我的所有需要。有问题的不是她,是我。”
被夸奖的智能机器人移动到路遥面前,递给她一份文件。
顾良时近期的检查报告,肝癌晚期。
像顾良时这样的人,体检每年都在做,可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滑稽无情。
顾良时看起来并不是来找路遥麻烦,在店里略坐了一会儿,如同特意来与朋友道别一样,寒暄几句,就起身要走。
路遥站在屋檐下,望着顾良时的身影远去,犹豫几次想开口,一直没开得了口。
直到顾良时坐到车上,她追到路边,敲开车窗。
第343章 第十二间店
最后一页童话。
车窗缓缓放下来, 路遥看了一眼司机。
顾良时会意,叫司机下车等。
路遥不想耽搁顾良时太多时间,直接低声询问:“如果在你最后的时间可以变成一丛草、一株花, 或是一棵树, 你有什么想法?”
顾良时以为路遥匆匆追过来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却听她问了这么一个不明所以的问题, 顾念着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有点奇怪的老太太, 顾良时认真想了几秒,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久远的画面。
他重新抬起眼,浑浊的眼珠清明起来, 神色带着些许怀念:“我想变成一棵枇杷树。”
路遥假装伸手进衣兜掏东西, 实则快速揪下一角暗影, 捏了一块刻有“遥”字的小方牌。
她把钥匙扣一样的墨黑牌子递给顾良时:“若你真觉得了无生趣了, 带着这块牌子去一个喜欢的地方,你的愿望会实现。”
顾良时垂眸,盯着路遥手里的小方牌,并不想接:“我已经八十岁, 是个被社会和时间抛弃的可怜老人,你也别真像哄小孩一样哄我。”
燕归抱着一只罐子走过来。
罐子里种着一丛翠绿的九层塔。
路遥接过罐子塞进顾良时手里,又把墨色方牌套上顾良时枯瘦的手腕。
暗影仿若有弹性, 松松挂在老人手腕上,像个时髦的首饰。
路遥坚定地望着顾良时,郑重嘱咐:“今日午夜,记得看一眼罐子,到时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车子行驶在路上, 顾良时坐在后座, 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怀里的罐子。
九层塔的气味偶尔撩过鼻尖, 顾良时微微皱眉,有点嫌弃,但是所剩不多的好奇心又驱使他忍耐。
不就是忍到午夜,他倒要看看那老太太葫芦里卖什么药。
顾良时完全把路遥前面说得那段话抛到脑后,什么死前能变成一朵花、一棵树。
他在网上看过那种报道,有的老人太孤独,神经错乱,产生幻觉,和国家领导人见面会谈、和全国首富吃饭……相比而言路遥的幻想只是有些离奇,甚至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淳朴。
顾良时想起路遥一脸认真说那些话的模样,不禁想笑,腹部突然剧烈的疼痛,让他没有精神再思考刚才的事情。
回到县城的家,顾良时让司机离开,独自搀着平安上楼。
“平安”是顾良时给机器人取的名字。
平安来到家里后,顾良时辞退了原来的住家阿姨,生活出行全都交给平安打理。
家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顾良时的内心平静得像一片不起波澜的海。
他喜欢现在的生活,如果没有查出肝癌,他梦想中的晚年生活正要开始。
顾良时叫平安把罐子放到茶几上,再去帮他拿点药过来。
他最近常吃的全是止痛药,已经没有太大作用,只是寻个心理安慰。
吃过药,缓了一会儿,顾良时感觉困倦,倒在沙发上睡去。
平安给老人盖上毯子,待机在一旁,电子眼时不时扫到桌子上的玻璃罐子,扫描一遍,过一会儿又扫描一遍。
顾良时并没有睡太久,堪堪十来分钟,疼痛将他从睡梦中拉扯起来,叫他痛不欲生。
不过是在挨时间罢了。
因为有了等待的理由,顾良时只觉得这一天格外漫长,一天好像被拉扯成了三五天。
等待午夜来临,顾良时开始无意识抚弄手腕上的方牌。
方牌不大,长约一点五厘米,宽一厘米,触手温凉,像上好的玉石。
一面刻着一个遒劲“遥”字,另一面凹凹凸凸,摸不分明。
顾良时抬起手翻过牌子眯眼端量,还是看不清楚,叫平安帮他拿眼镜。
戴上眼镜,顾良时只看一眼就认出来,牌面上是一截枇杷枝,长长的叶丛掩映下,藏着几串圆润的枇杷。
可惜方牌通体墨黑,只见枇杷树的形,没有相称的颜色。
顾良时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一旦沉浸在回忆里,时间又走得快一点。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顾良时没撑住睡着了,被平安叫醒,刚睁眼就见种在罐子里的九层塔无风颤动。
平安站在沙发后面,精准地帮他戴上眼镜。
客厅灯光明亮,顾良时眼前一片明澈,他忽然注意到颤动的九层塔映在桌子上的影子有些怪异。
那形状怎么看都不是九层塔,倒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罐子里的九层塔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想挣脱束缚。
顾良时双手捏成拳头搁在膝盖上,紧张中生出几分期待。
“砰——”
像罐头瓶盖打开的声响蓦然炸开,顾良时面前的罐头瓶里已空无一物,那丛翠绿的九层塔变成了一只蝴蝶,扑扇着翅膀在房间里撞来撞去。
乡下最常见的菜粉蝶,为什么会被种在罐子里,还是九层塔的样子?
顾良时感觉脑子不够用了,又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心底一片惊惧。
关键时刻,平安将她用眼睛记录到的画面投影到墙壁上。
顾良时被迫再看一遍九层塔变菜粉蝶的奇异现象。
好几分钟过去,他才惊醒一般摸到手机,找到通讯录里那个号码,抖着手拨通。
电话响了八、九声才被接通,老太太的声音带着鼻音,明显从睡梦中被吵醒。
顾良时却顾不得那么多,声嘶力竭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遥掀开被子坐起身,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被月光破开,落了一地银霜。
她垂下眼眸,内心一片平静:“我只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行将就木。但想为这个绝望的世界献上最后一页童话。”
顾良时心肝俱颤,一时听不懂路遥的话,一时又好像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