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去,握住叶悯微的手腕:“你帮帮我吧,师父。”
叶悯微望着林雪庚的眼眸,那从前总是如烧尽炭火般的目光,里面深藏的火星终于钻出黑暗,燃烧起来。
叶悯微眼含笑意,她道:“好,我把我的魇兽送给你们吧。”
林雪庚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相求叶悯微竟然这么爽快,直接要把魇兽给她,和谢玉珠一起愣住了。
叶悯微却说得很认真:“等我找到魇兽后便让它跟着你们,保护你们,任你们翻看所有记忆。”
谢玉珠疑惑道:“为什么要这样?大师父你收回魇兽,恢复记忆和修为,再教给我们不就行了吗?
叶悯微想了想,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听说聚散终有时,或许有一天我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了呢?”
“呸呸呸,别说这种话啊!我都还没成策玉师君呢,大师父你说什么聚散终有时!”
谢玉珠急切地拉住叶悯微的手,来回摇晃。
林雪庚也担忧地唤了一声师父,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道:“就是见到千年前的先贤们,多了很多想法。”
她并没有说得清楚,继而站起身来指着窗外道:“我方才来的路上好像见到卫渊了,我有话要对他说,先去找他了。”
林雪庚面色顿黑,冷冷道:“那个无可救药的家伙,还有脸来这里。”
“我去劝劝他。”
叶悯微留下这句话,身影便消失在走廊间。
谢玉珠叹息一声,只觉得大师父二师父都很奇怪,连同卫渊、林雪庚和她自己,如今没有一个人是对劲儿的。
“卫渊。”
长廊之上传来一声呼唤,卫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远处站着的叶悯微。
他的师姐仍然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她迈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自然地说道:“你不该那么做,雪庚和玉珠都很生你的气。”
卫渊沉默一瞬,笑道:“我们行事作风向来不同,却有相同的利益,到头来还是别无选择地站在一处。自来这世上便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唯有永恒的利益。”
为了这利益,他甚至能暂时放过温辞。
叶悯微却问道:“一直以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人,都只是利益吗?可朋友和爱人,不是你的利益吗?”
卫渊眸光微动,并没有回答。
却见叶悯微叹息一声,她真挚道:“我应该要记得你的。”
“为什么?”
“我不太会劝人,如果我记得你就会更了解你,现在就有更多的话对你说。”
卫渊凝视叶悯微片刻,却说道:“师姐,你知道温辞明日进入梦墟之后,或许会被某个叫做众生识海的地方吞没吗?”
叶悯微竟没有显露出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晓此事。
她反问道:“可若是温辞没有被吞没,他回来了呢?你能原谅他吗?”
卫渊冷笑一声:“不可能。”
“就算你杀了他,你的亲人也不会复活。”
“难道他活着,我的亲人就能回来?”
叶悯微望着卫渊的眼睛,她点点头,笃定道:“你原谅温辞,我便让你的亲人回来。”
她举起手里的时轮,那陨铁上的黑色在月光下翻起奇异的色彩,她说道:“你说过要拿足够打动你的东西,来与你交易。”
卫渊看向时轮,他眸色深沉道:“那并非真的复活,有其时限。”
“可你不想见他们吗?”
卫渊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叶悯微,夜色深沉,黑暗中枯荷摇曳,仿佛某种不宁的心绪。
月上中天之时,叶悯微终于在屋顶上找到了温辞。温辞坐在月光下,指尖挑着一把扇子,那金色的扇子便在他的手指上旋转飞舞,抛上又落下,听话得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叶悯微想起她最初在摘月楼里遇见温辞时,看他演的弄扇戏,真是好看得不像话。
温辞低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你来啦。”
第119章 老叟
那金色扇子在夜空中一划而过, 温辞收起扇子,站起身走到叶悯微面前说道:“这里是魇师的地盘,夜晚比白日热闹百倍, 要不要陪我在镇子上转转?”
他神色如常, 看起来轻松又慵懒。
叶悯微点头答应, 温辞便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走吧!”
随着温辞的话音落下,这一蓝一彩两道身影便从屋顶而下,落入街道之中。
夜晚梦还镇的街道上果真热闹非凡,各式从梦魇中召出之物来往不绝,蛇鼠熊豹、刀枪棍棒与风火雷电从街道上而过,而其中行走的居民与魇师早已习惯于此, 只管波澜不惊地做自己的事。
这诡谲的梦魇与人间混杂在一起, 仿佛百鬼夜行, 壮观绮丽。
叶悯微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遇见温辞的时候,在阜江的摘月楼,那魇师盟会里她曾经历过的无数奇妙的梦魇。
她走在街道之中,在这种绮丽的幻景中转头看向温辞。温辞的黑发披散, 没有五颜六色的铃铛, 没有编着彩绳的发辫,难得看起来如此素净。却因为素净,多了几分内敛的摄人心魄的美丽, 从前像是妖魔, 此刻像是鬼魅。
温辞的眼眸转向她,他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的铃铛呢?”
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穿过黑发, 淡淡道:“送人了。”
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并肩走在街上时, 便仿佛一对寻常佳偶。
月光下人群熙攘,只见不远处有一座擂台,台中插着一根十丈高杆,杆顶插着面金光闪闪的旌旗。台子两边正站着两位汉子,看起来都是魇师,双手握拳互相一拜。
台底下的乐师们吹锣打鼓,唱起曲子,似是在为他们助威。
温辞和叶悯微站在台下围观的人群之中,温辞偏头对叶悯微道:“这群初出茅庐的小子,刚学得魇术就要来比试,谁先摘下那旗子谁就赢了。”
初初习得魇术的魇师从梦墟出来,少不了兴奋地摆弄展示一番魇术,这里每夜的景象大多是他们造的。
“呦,看来您是行家啊。”
旁边一同看擂的老爷子搭讪,他叹息道:“只可惜二十年多前梦墟主人封闭了小半个梦墟,如今的魇师只能到二十重梦境,实力大不如前了。从前的擂台可比现在要精彩多了!”
温辞并未回答,那老爷子便自顾自说道:“不过听说梦墟主人要重开梦墟,恢复原本的三十二重梦。你们再多留几天,后面的擂台一定比今日的精彩。”
温辞抬头看向杆顶的旗子,嘴里渐渐哼起什么,竟是擂台下那吹拉弹唱的曲子。
“你会唱他们演奏的曲子?”叶悯微问道。
“是梦还镇当地的老曲子。那时候梦还镇不叫梦还,这一带民风剽悍,村镇之间经常有械斗,哪里赢了哪里就奏这个乐,叫做霸王令。”
台上的两位魇师纷纷施展魇术,已经热热闹闹地打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叫好,人声鼎沸。
温辞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你知不知道,昆吾山下还有人专门把你当神仙供奉着,那神像塑得和你一点儿也不一样,只不过套了个你的名字,年年还给你办祭典。”
叶悯微对此有点印象,她最初下山看到神像,还想着原来还有个神仙也叫叶悯微,完全没想到是她自己。
“那祭乐调子怪好听的,你回去可以听听,祭典的日子便是你的生辰。”
温辞轻笑一声,淡淡道:“唉……这一年半里若不是你这些麻烦事,我该能去多少地方,多看多少好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看多少也看不够吧。”
叶悯微安静片刻,她指向那擂台道:“你不上台吗?”
温辞挑眉道:“我?我可是他们的祖师爷,我上去也太欺负人了吧?”
“那面旗子还蛮好看的。”
温辞凝视叶悯微半晌,松开她的手拿一根红绳将披散的头发绑了,皱眉道:“真是的。”
忽有狂风大作,铃铛响声纷乱,台上斗得正酣的两位魇师倏忽间被冲得东倒西歪。一只火龙呼啸而至,火光染红半边天空,它竟张开大口,直接把他们从梦魇中召出之物尽数吞下。
火龙盘旋着高杆而上,火焰燃烧间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高杆上拿起那面金色旗子,朝着两边的魇师各指一下。
“你们水平半斤八两,再打下去也就是平局,还是梦墟全开再去历练历练吧。这旗子我就先拿走了。”
周围的魇师纷纷哗然,温辞从高杆上跃下,被火焰游龙包围着走下台来,人群接连让道。
温辞将手中的旗子丢给叶悯微,对方才搭话而此时目瞪口呆的老爷子道:“今日的魇术还足够精彩吗?”
这梦还镇热闹非凡的夜空中,便又多了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它穿过各式梦魇之物,跟在叶悯微与温辞身后,路过之人纷纷侧目。
叶悯微挥着那金色绣着云纹的旗子,火光照得银丝闪闪发光。
温辞端详叶悯微半晌,似乎是没想到她喜欢这面普通的旗子,笑了一声看向前方。
这一切便如他曾经梦想过的一样。
“叶悯微,其实我曾想过,若你走过我所走的路,见过我所见的风景,会不会爱上我所爱之物,会不会……爱上我。”
叶悯微放下旗子,转头对上温辞的眼眸,他轻描淡写道:“不过以前的数十年里,我从未能劝动你下山。”
“近来我时常想,五十年相伴你都未曾爱上我。如今我们重逢还未满两年,我还是从前的温辞,你就真的喜欢上我了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并未说话。
“你不知道,从前你也曾对我感兴趣过一段时间。”
顿了顿,温辞偏过头,笑了一声道:“或者说对与我亲密感兴趣。”
“那时候你也热烈又专注,不过一年的时间,你便把这兴趣连同我一起抛诸脑后。当然那时的你绝没有现在认真,也不曾给出这么多承诺。”
“可我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来确定,这一回的你和从前是否不同了。”
温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叶悯微。
他背着手弯下腰来,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望着叶悯微的眼眸:“我真的,从你这里得到了确实的爱意吗?”
火龙在他们的身后盘旋,他们半边脸被照亮,眼睛里都映着火光,如一片星火燎原。
叶悯微没有回答他。
关键也并不在于她的回答。
温辞偏过头,悠悠笑道:“这个问题大概够我想个几十年的,多亏了你,以后我在那边也不至于无聊了。”
他直起腰来远离叶悯微,说道:“二十重梦境之后有什么,你应该猜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