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辞凝视她片刻,他神情依然疲倦,但仿佛恢复了一些光彩。他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不行的。”
说罢他便转过头,迈步越过维持法阵的蝴蝶之间,穿过那蓝光莹莹的屏障。
复生的旧城之外,北风凛冽,庞大的法阵之下只剩下一蓝一鸦青的两道身影,仿佛海市蜃楼下的两只孤鸟。
或许是因为过于安静,林雪庚转头望向身边的叶悯微,她问道:“师父,你在想些什么呢?”
叶悯微望着法阵中遥远而模糊的楼阁和人影,仿佛穿过它们看向更渺远之地。
“我在想,若用时轮或许能让苍术复生吧,也能让他回到他未有一道疤,年轻安康时的样子。”
“师父你有此想法,待此事结束不管策玉,我们直接去大漠便好。”
叶悯微闻言看向林雪庚,她沉默一瞬,认真道:“你和温辞,你们两个真的都很纵着我啊。”
顿了顿,她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见他吗?”
蝶鸣剑上的五帝钱敲击剑柄,清脆作响。林雪庚沉默一瞬,答道:“他让我忘记他。”
她正在这么做。
“是啊,他让你忘记他,他为离别准备好了一切。若我真的复生他,是因为他想活着,还是因为我想让他活呢?”
“人人皆有死亡的那一日,死亡也是苍术的一部分。”
叶悯微这样说道,她又看向法阵里模糊的人影:“虽然我对他还有很多遗憾,但是他对我,应当已经没有遗憾了吧。”
叶麓原已经关照好一切,卸去这沉重奔忙的一生,重新开始。
无所不能的叶悯微,在这世上所向披靡的叶悯微,逐渐发觉她所要学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竟是放弃。
放弃一些她本可以做到之事,放弃一些她一意孤行的愿望。
卫渊穿越那道屏障时,便一脚踏入了八十年前的世间,从苍黄的田地踏入麦浪滚滚的碧绿之中,从凛冬踏入春日。
卫渊慢慢地沿着田埂走向官道,走向城门,走入这八十年前热闹喧嚷的家乡。
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但这未改变分毫的街道、店铺与熟悉的面孔,令记忆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路过之人纷纷好奇地打量他这个生面孔,路边买笊篱的中年男子热情道:“公子打北边来的吧?怎么穿得这么厚,不热得慌吗?身边怎么一个仆从也不见,跟家里人走丢了?”
卫渊转头看向他,唤道:“……钟叔?”
那中年男人惊诧道:“嘿呦!你认得我?怎么会……要是我见过这样一位雍容华贵的公子,怎么会记不得呢?”
瘟疫之时卫渊只有十二岁,八十余载后他再归来,已经无人会认得他的面孔。
卫渊解下大氅拎在手里,他向钟叔一拜,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只留钟叔在他身后稀奇地喟叹。
林雪庚的法阵刻意设置过,这座城里人都已经不记得瘟疫与死亡之事,记忆还停留在八十年前正月十八的落灯日。
在这一日要将元宵节的灯收回,新春的所有节庆便进入尾声。
家家户户张罗着把门上的灯笼收回来,卫渊在街巷间走去,沿着他记忆中的路线,最终停在一家包子铺前。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着和面拌馅儿,满世界的面粉飞扬,更里面的灶台下,有个魁梧的汉子正挑柴来烧火。
卫渊安静地凝视了那妇人许久,才说道:“娘。”
那妇人转过头来,面上还有几道面粉,诧异地打量他半晌,继而眉开眼笑。
她如今还年轻,虽终日操劳,眉眼间却能看出是个美人——卫渊的眉眼与她十分相似。
这双与他相似的眉眼里满含笑意,开口语气却陌生:“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吧。我哪里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呢?我家要是有个像您这么贵气的孩子,我便也不用在这里卖包子了!”
卫渊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从铺子里出来,伸着杆子从屋檐下将红灯笼收回去。那正是他的姐姐。
他张张嘴又闭上,最终说道:“我的母亲与您长相十分相似,她也是在您这个年纪去世的,我一时间看失神了。”
妇人露出怜惜的表情,她掀起围裙擦擦手,热情道:“您是外地人吧?今日按我们这里的风俗都要吃碗面条,以后长长寿寿顺顺利利。您要不嫌弃,便来我家吃碗面再走吧!”
卫渊答应了这邀请,他又看向铺子里拉风箱的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抬头看向卫渊,憨厚地一笑。
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又从面目模糊变得清晰。
新年开张的第一日,大家也都不着急,午后包子铺便暂时歇息,卫渊跟着他们来到家中小院。
家里的一切摆设都还和过去一样,桌子上胡乱地摆着弹弓蛐蛐儿笼子。他看到了自己从前常穿的那双鞋,歪歪斜斜地摆在墙边晒着,如今他已经绝对穿不下了。
走时是主人,归来已是客。
他的兄弟姐妹们,大一点儿的帮忙干活,小一点儿的追逐打闹,谈话间时不时说起他。
“三弟跑去哪里了?刚刚还在院子里,这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肯定又是躲药去了!昨日偷偷倒药,才被娘打了一顿,他今日定然见到药壶就跑了。”
“不过听说怪得很,今日上午要出去的人有几个在城外鬼打墙了,说转来转去又转回老地方,就是出不去……”
卫渊想起他儿时体弱多病,父母搜罗各式土方偏方,不知给他灌了多少药。
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些药的缘故,最终竟然只有他未曾染病,活了下来。
人声喧闹间,他母亲就从后厨端出面来,招呼道:“来来来,都来吃面!不等那个臭小子!”
卫渊面前的面热气腾腾,直扑他的眼睛。他年轻的母亲在旁边说道:“公子别嫌弃我们这里吃的东西简陋,就当吃个好寓意。长寿万福,游子早归家。”
卫渊低声重复道:“游子早归家。”
“你的母亲与我相像也是有缘,她在天之灵,若能看见你如今这一表人才,定然会以你为傲啊。”
他母亲宽慰着他,将筷子递给他,说道:“待吃完便去城中那彩结像拜拜,这福气便拿全了。”
卫渊接过他母亲手里的筷子,这已经修行辟谷之人,重新尝到八十年前的味道,安静地将碗里的面尽数吃完。
他母亲吃饭之时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他——或者说数落他。她说这么重要的日子,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家最需要祛病禳灾的就是老三,他竟面也不来吃,像也不去拜。
“这小子有本事就一辈子也别回来,看他回来我不揍死他!”
他母亲愤怒道,惹得他父亲说了一句,节日里说死不吉利,她才止住话头。
而后卫渊便又跟着这一家人去往城中的彩结像拜神,那塑像上挂满了各家人系上去的彩结。人群里里外外将神像围得水泄不通,卫渊这一家老小都虔诚地在地上跪拜许愿。
卫渊跪在他母亲身边,便听得他母亲许下长长的愿望,从他的外祖母外祖父,到公公婆婆,到自己,到夫君,再到每一个孩子。
“……我们家老三今日没来,他是个顽皮的孩子,神明大人您多担待,他自小体弱,是最需您庇护的。望您保佑,他以后身体健康,能成为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孩子……”
卫渊闻言沉默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
正直善良,诚实踏实。
这是在说谁?那个叫做卫渊的孩子吗?
神并没有听见他母亲的愿望,她的儿子并没有成为一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人。
她的儿子长大之后,阴险狡猾,狠厉而肮脏,双手沾满鲜血。死在她儿子手上的人,大概比这一整座城的人还要多。
他母亲在天有灵,并不会以他为傲,大概只会非常失望。
卫渊默默起身,却听到身边那位妇人低声道:“……我是不是贪心了?别的先不论,求您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吧。”
“只要他能长大成人就好,别再让他生病了,您拿些我的寿数给他也好……求求您了……”
卫渊的动作顿住,他安静良久,突然转身离开人群。他在所有跪倒参拜的人群,和向此处涌来的人们间穿行,终于走出熙攘的人群,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里。
他终于停下步子,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数十年来心怀恨意,搅弄风云,一步步爬上高位把持朝政,终于令所有蔑视他之人低下头去,逼得仙门改革的卫大人,这背影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巷子里传来压抑的悲泣之声。
第124章 迷局
街巷之中热闹而欢乐的人声、车轮声, 仿佛一场来自于八十年前的梦境。
一双藏蓝的靴子调转方向,温辞转过头去,离开跪在城中参拜神像的人群。
他在这复生之城内缓缓而行, 路过的百姓纷纷转头看他, 低声惊叹。
有热情者与他打招呼, 跟他说道:“您生得真是好极了, 我还没见过比您更俊俏的人咧!”
他们便如八十年前,他以孩童之身踏入此地时一般。那时他们围住他,好奇地嚷嚷:“瞧啊,来了个跟天仙似的娃娃!”
这座城中的人说他在落灯日出现,恐怕是神明坐下的童子,于是给他吃穿, 张罗着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
温辞有些恍惚, 一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一一浮现。
多年来他只记得他们赤红又充满憎恨的眼眸, 记得街头巷尾的尸体与鲜血横流,它们在噩梦里一遍遍出现,不曾褪色过分毫。
然而当他一步步沿着街道向前走去时,那些鲜血淋漓和尸山血海似乎正一步步退去。从中走出依然鲜活、善良而热情的人们, 悬挂灯笼整洁热闹的街巷, 和晴朗的春日天空。
走出他在高门后曾向往的人间。
最后从中走出一个白皙瘦小的孩子,他眼眸深深,脖子上长而细的胎记如同一道红绸, 红得刺目。
温辞停下脚步。
那孩子仿佛站在那尸山血海与这晴朗人间的交界处, 凝视着温辞。
“有人来救他们了吗?”男孩向温辞发问。
温辞慢慢地摇头。
“有人来救你了吗?”男孩又问。
温辞再次摇头。
男孩沉默地低下眼眸,好像这个孩子曾隐藏在温辞的噩梦里, 在数十年的折磨之中,盼望着每一个能够得到拯救的机会。
他又抬起眼睛:“有人愿意爱你吗?有人在知道你的一切之后, 仍然需要你,爱着你吗?”
温辞终于点点头。
血海渐渐褪去,这热闹繁华的人间逐渐取代一切,那孩子的身躯在晴朗日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男孩弯起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好,你已得救了啊。”
话音落下之时,这伴他多年的孩子终于完全消失在阳光之中,消失在街上的熙攘人群之中。
时常萦绕在温辞耳边的,他所拖拽的枷锁声恍然间淡去。
他仿佛终于能恰如其分地,与他的过去共处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