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和杨盼站起了身。
“阿荞怎么没过来。”
阿殷想起阿荞就气的牙痒痒,当时那小女奴是他招揽上来的,出了事儿第一个跑去瀛洲的也是他,烂摊子只能留下来的杨殷来收拾,
“回殿下的话,听闻瀛洲近日出了一匹汗血宝马,表兄日前才急匆匆赶了去,勿了今日见殿下一面的机会,想必当下正在瀛洲懊悔不止呢。”
“懊悔不止。”
明玉川看完丰充递来的字条,笑了,“见到我你们那么高兴啊。”
高兴,那可太高兴了。
阿殷都笑不出来了。
杨盼忙忙接话:“能有幸见到殿下,臣等自然高兴不止。”
杨盼今年到底三十有三,生于贵姓之家,曾经见着明玉川成人,他带着阿殷跪地,复又起身,腰身挺直,颇为不卑不亢,不出差错:
“臣听闻近日阿荞带来的一奴随身上藏有断肠散,此事还望殿下明鉴,那奴隶来处不明,当时阿荞见那奴隶被殴被打心生怜悯才要那奴隶来了金云台,谁知中了这连环计,”他跪地磕头,
“可怜阿荞受此蒙骗,还望殿下明察,此事当真与我杨家无半分干系,若殿下心善做不出决断,大可将那死奴交予臣等,臣定将此奴从重发落!”
阴黑的主殿内没人说话,只余丰充写字的细微声音。
时日进冬,金云台内久不见光,又燃着熏香,这香炉里放着过量的腊梅香料,整日整夜的熏着,阴冷又泛着浓郁的香,让人无端压抑,喘不上气来。
今夜又恰逢外头有雨。
这金云台就像有个阴森森的罩子罩下来了一样。
阿殷听到对面,响起“咔”“咔”的声响,他微微皱起眉,将头低的更深。
偶尔他过来,时常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一次他好奇,瞥了一眼,是那疯子端坐在主位上咬指甲,手指头咬的血淋淋的,蹭在嘴唇上,看着嗬人。
“上次,”
“咔”“咔”的响声停了,主位上的人声音一贯温和,语调温声细气的,他看完了字条,将字条放进宫灯罩子里随手烧了,“阿殷送了盒糕点过来,闻着倒是挺香的,今日也送了吗?”
阿殷下意识皱了下眉,被旁边的杨盼打了下胳膊,才硬着头皮答:“送、送了的。”
“哦。”
这就又没后话了。
总是这样,也不让他们下去,每次都要他们主动说。
谁也摸不清他在想什么,杨盼微微抬起头来:“殿下,那奴隶的事情,还望您明鉴。”
“烦人,”他看完了字条,抱着金云台里唯一一盏灯笼道,“我不过区区残废,你们作甚表现得我好像洪水猛兽,我有那么可怕?”
阿殷心里咚的一下。
“我都要你们起来了,你们还一直磕头跪在地上不露脸做什么?都欺负我无能是吧?”
“臣等怎么敢!”
杨盼浑身都颤了一下,匆匆磕了几个头带着阿殷直起身不管不顾的大喊起来,“臣只是忧心殿下身侧安危!殿下——”
“呵呵……”
坐在主座上的红衣少年抱着宫灯在昏黑的主殿内大笑起来。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就喜欢看你们这副样子。”
他手撑着丰充走下来,提着宫灯映到杨盼的头顶,又拖着脚步走到阿殷面前,用极为温柔的调子温慢道,“抬起头来呀。”
阿殷攥着手,浑身都有些发颤的抬起头来,对上张笑得极为恶意的脸。
当今皇族相貌都生的极好,其中相貌最好的便是从前的帝天子明玉川,较比相貌最为出众有名的阴文帝姬都要更为美貌,几乎美到阴气森森的地步。
他细瘦的手扯着过长的头发,一双凤眼弯弯盯着他,眼瞳里却半分神情也无,忽的移开了眼珠。
“雨下大了,你们带帛伞了没有啊?”
杨盼都不敢出声了。
这疯子站在阿殷的面前,阿殷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回殿下的话,未有。”
“那怎么行呢,你们身体如此康健,更要注意些才行,免得成了我这样的残废,”他扯着头发说,“丰充,你给他二人准备帛伞,送他们出门罢。”
“是,殿下。”
金色帛伞拿在手中,阿殷跟杨盼一起出了金云台,刚出门踩着奴隶的后背上了马车,阿殷就将手里的帛伞一把从车窗扔了出去。
“晦气东西!疯子!”
杨盼面色也极为不好,“阿殷,你说他究竟是知晓了,还是不知晓?你跟阿荞一直往金云台送人,我是没料理过这事,万一他记恨我们杨家那该如何是好?”
“他记恨又能怎么样?从金云台里出来天子正巧有了由头能要他即刻去死!”
阿殷一张好看的脸咬牙切齿,他本就是少年人,当下气的见了那帛伞就厌恶,将杨盼的帛伞也扔了出去,
“叔父不知详情,我们往金云台送人不过是两方调和罢了!那疯子杀人取乐,哪可能会让我们送去的奴隶得逞?我们不过是回回挑些美色,若送去的美色能得那疯子青眼赖在那疯子身侧,天子安心也算是我们杨家的大造化,
可那疯子只当奴隶为猪狗,杀着取乐,金云台早就是那杀神的地盘,若是我和阿荞迟迟未送去人,他还要主动寄信来问怎的还没送人过去,令人厌恶的紧!”
第11章
“这……”杨盼只叹自家被迫成了这出头鸟,“那你与阿荞又何必再寻刺客?”
“我怎知他当时发的什么病!”
阿殷捋着高束马尾垂下来的发丝,坐在马车对面,不免唉声叹气,
“那女奴一身反骨,恐怕阿荞也是想个万一,谁知会平白惹祸上身?那女奴如今定被那疯子折磨死了,可人死就死了,断肠散还送了回来,我真是想想都恨阿荞当时那一时冲动。”
“你们兄弟之间,勿要因此事便生了嫌隙,”杨盼忙道,“那女奴你确认是死了?我前两日问了金云台看门的粗奴,倒是没从扔出去的尸首里见到你说的那瘦小女奴。”
“肯定是死了,叔父莫想其他的了。”阿殷转着手上的玉扳指。
“你怎么就如此笃定?万一那杀神就是中意其貌不扬的,你又如何得知呢?他将那女奴收成了禁脔这也甚有可能啊。”
“没这可能,叔父怎么和阿荞一样,”
梳着高马尾的少年起脸,一张颇俊的面庞上是显而易见的嫌弃,发尾坠着的小铃铛随着马车驶过大路,叮铃叮铃轻响个不停,
“若那疯子当真是个开窍的,早在阿荞当初送什么赵国第一美人的时候便要我们得了手。”
“开窍?”杨盼不解,“什么意思?他都十七了,你要说他没开窍?”
“叔父就半点没听说过传闻?他生母窈姬当初发疯病将他囚禁云中阁,一关就是数年,他后来又当傀儡受清纳莲那疯妇胁迫,跟外人说句话都甚少,他没开窍怎么不可能?”
“他都十七了!”杨盼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甚是不敢相信,
“将你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他那般可恶可恨!怎么可能没开窍呢!我当年十三就纳了姬妾,他是疯又不是傻!”
“又不是谁都对那事感兴趣,”阿殷冷哼一声,
“他若天生就没想过呢?再者他生母窈姬生的如此之美,他看惯了自己又看惯了窈姬,再想对旁人开窍也困难不是?叔父未免太想当然了些。”
马车乘着怀疑人生的杨盼跟发了通火的杨殷一路前行,外头雨倒是越下越大,滴滴打打溅上金鱼池面,里头的红尾金鱼尽数往下头躲藏,虽有上方帛伞倾斜,亦未换得金鱼往上游走。
阴雨淅沥,溅打着猩红帛伞,明玉川站在金鱼池边,正低头朝里静静的望着。
丰充侯在旁侧,双手里端着一方木盒,里头塞着满当当的鱼食,明玉川苍白的手过去抓了一把,扔进金鱼池面。
鱼食扔的太多,金鱼池四周积满了泡胀的鱼食,被雨水滴滴打打,显得脏污不堪,明玉川望着藏匿在里头的,红尾金鱼的模糊身影,正要往池面扔食的手停住,悬在上方,不再有动作。
“真是脆弱,”他将鱼食放回木盒里,有些兴致缺缺,“既易死,又胆小,有些看腻了。”
他微微转动眼珠,想起些什么,面上忽的露出个极浅的笑来,撑着帛伞离了往日长待的金鱼池。
*
今夜外头下雨,过了后半夜,又时有打雷。
邱绿睡不太着,在被褥里翻了个身子,殿内烧着热乎的地龙,她渴的嘴唇都有些干,可偌大的宫殿内就连一杯水都没有给她准备。
只有明玉川那个神经病每夜过来了,她才能喝上水,吃上饭。
邱绿睡得迷迷糊糊,思绪一片混沌间,耳畔隐隐听殿外雨声中逐渐有雷声起伏,她翻了个身,在雨夜里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下下点着她的鼻尖。
雨吗?
她在睡梦里有些烦厌,往另一边躲,那冰凉又靠过来,这次,一把捏住了她的脸。
用了些力气。
昏暗的亮光投映到邱绿紧闭的眼皮上方,邱绿费了些力气,醒了,第一眼看到那宫灯底下垂着的,有些被打湿的红穗子,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下意识因为落在脸上的亮光闭紧了,复又睁开。
邱绿无语的转过头看向站在榻边,正提着宫灯垂眼盯着她的神经病。
殿内殿外,皆是昏黑一片。
唯独他手中的宫灯泛出苍白的明亮,今日又换了个邱绿没见过的宫灯样式,光辉映上他本就毫无血色的皮肤,明玉川垂着眼,见她醒了,邱绿望见他内勾外翘的凤目浅浅弯起来。
不知是不是大半夜忽然被他吵醒,她眼睛有了问题。
居然觉得,此时此刻他面容显得人畜无害的。
越想越觉得可恶。
邱绿抬手用力将垂在自己脸上的红色穗子拍开,拍了一手凉湿的水,溅在脸上,红色穗子刚被她拍开又重新落回来,她眉心下意识皱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睁的浑圆,就听旁侧传来浅浅的笑声。
“绿奴,”
邱绿听他声音靠近了,红穗子离了她的脸,宫灯被明玉川随手放在他处,他揽着繁复宽大的猩红衣摆坐到邱绿的榻边,不论动作还是声音都放的极为轻柔,在这雨夜之中好似有情人低语。
“你饿不饿?”
邱绿只觉得他有病。
“你干嘛啊?”
她本就被吵醒,又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子腊梅花香味今夜极为浓重,熏得人头晕,更觉得心烦讨厌,说话语气不善。
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病,总是要熏那么重的香料。
而且从方才开始,就从他身上感到一种颇为复杂的情绪,简直像理不断的绳子一般让她觉得复杂。